白日里,她跟随月娘辨识药材,手法日渐娴熟,甚至能闭着眼仅凭气味和触感,分辨出数十种外形相似的毒草。夜晚,她伏案疾书,将父亲手札中的精要、月娘的讲解、以及自己的推演心得,一一记录整理,常常熬到油尽灯枯。
她的进步是惊人的,但月娘看在眼里,忧在心中。夏柠眼中那簇冰冷的、燃烧着仇恨与决绝的火焰,炽烈得令人心惊。她知道,这姑娘是在用这种方式,与内心的绝望和悲伤对抗。
“夏姑娘,”这日午后,月娘配完一副安神散,看着夏柠依旧在药碾前忙碌的侧影,轻声道,“药理之道,欲速则不达。心绪不宁,气血逆乱,反而容易出错。不若歇息片刻,随我去院中走走,看看新采的茯苓。”
夏柠碾药的手顿了顿,抬起眼。阳光透过窗棂,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她沉默片刻,点了点头,放下药杵。
院中,老妪正在翻晒新采的药材,空气中弥漫着阳光和草药的混合气息。月娘引着夏柠走到一角,那里摊开着几块形如甘薯、外皮褐色的根茎。
“你看这茯苓,”月娘拿起一块,用手指轻轻刮开外皮,露出内里白色的肉质,“生于松根,得土气之厚,性平味甘,最能宁心安神,利水渗湿。然其药性缓和,需久服方可见效。医道如治国,有时,缓图胜过急攻。”
夏柠明白月娘是在借药材点醒她。她接过那块茯苓,触手坚实温润。是啊,复仇昭雪之路,道阻且长,非一朝一夕之功。裴衍用命换来的时机,她不能因心焦而毁于一旦。
“我明白,月娘姐姐。”她低声道,声音沙哑却平静,“我会稳住心神。”
月娘欣慰地点点头,正欲再言,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车声,由远及近,最终在院门外停下。
两人对视一眼,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。此处偏僻,少有车马经过。
老妪已快步走到门后,透过门缝向外窥视。片刻后,她回头,对月娘打了个手势,低声道:“是济世堂的马车,像是……杜掌柜来了?”
杜师父?夏柠心中一惊!他怎么会找到这里?难道济世堂出事了?
月娘眉头微蹙,略一沉吟,对老妪道:“请他进来吧。”又转向夏柠,“你且避一避。”
夏柠会意,立刻闪身躲入药房,将门虚掩,只留一道缝隙观察。
院门打开,一个熟悉的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,正是杜仲!他衣衫凌乱,面色惶急,额角还带着一块青紫,见到月娘,如同见到救星般,扑通一声竟跪了下来,声音带着哭腔:“月娘子!救命!救命啊!”
月娘连忙上前搀扶:“杜掌柜,快请起!何事如此惊慌?”
“是……是官差!”杜仲涕泪横流,语无伦次,“他们……他们说我济世堂售卖假药,吃死了人!带走了所有伙计,封了铺子!还要抓我!我……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……他们说……说只要交出……交出宁夏那丫头,就……就放过济世堂……”
如同冰水浇头!夏柠浑身剧震,死死捂住了嘴!对方果然没有放过济世堂!他们是在用杜师父和济世堂逼她现身!
月娘脸色骤变,扶住摇摇欲坠的杜仲,沉声道:“杜掌柜,莫急,慢慢说。官差可曾说是何人指使?有何凭证?”
“他们……他们拿着京兆府的公文!说……说是人证物证俱在!”杜仲捶胸顿足,“我济世堂世代行医,童叟无欺,怎会售卖假药?这分明是构陷!是冲着宁夏来的!月娘子,您神通广大,求您救救济世堂,救救那些伙计吧!他们……他们都是无辜的啊!”
月娘眼神冰冷,扶著杜仲的手臂微微用力:“杜掌柜,你先冷静。此事蹊跷,恐是冲着我这妹子来的。你且在此安心住下,外面的事,我自会设法周旋。”
“可是……那些伙计……”杜仲老泪纵横。
“放心,只要他们找不到想找的人,暂时不会对伙计们如何。”月娘语气肯定,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,“你一路奔波,想必也受了惊吓,我先让福婶给你安排房间歇息,再从长计议。”
她示意老妪福婶,将杜仲扶进厢房休息。
看着杜仲蹒跚的背影,夏柠从药房走出,脸色苍白如纸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“月娘姐姐,是我连累了杜师父和济世堂……”
月娘转身,目光锐利地扫过院墙四周,压低声音:“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。对方用此手段逼你现身,说明他们已狗急跳墙,或者……有了新的发现。此地恐怕已不安全了。”
她话音未落,院外远处,隐约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!听声音,不止一两骑,而是大队人马!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!
“不好!”月娘脸色剧变,“来得太快了!福婶!带杜掌柜和夏姑娘从地窖密道走!快!”
福婶闻声,毫不迟疑,立刻从正房扯出尚未安顿好的杜仲,又一把拉住夏柠,疾步向后院柴房方向奔去!
夏柠心知情况危急,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,紧跟福婶。杜仲虽不明所以,但也知大祸临头,跌跌撞撞地跟着。
柴房角落,福婶挪开一堆柴火,露出一个隐蔽的、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,下面是一道陡峭的石阶,通向黑暗的地下。
“姑娘,掌柜,快下去!顺着地道一直走,莫回头!”福婶急促道,将一支火折子塞到夏柠手中。
“月娘姐姐呢?”夏柠急问。
“我自有脱身之法!快走!”月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,她已持剑在手,目光冷冽地望向院门方向。
夏柠一咬牙,知道此刻不容犹豫,拉着杜仲便钻入了地道。福婶迅速将柴火重新堆好,掩盖了入口。
地道内阴暗潮湿,空气污浊。夏柠点燃火折子,微弱的光线下,只见这是一条狭窄逼仄、似乎废弃已久的通道,不知通向何方。
“快走!”她拉着惊恐万分的杜仲,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。
就在他们潜入地道后不过片刻,院外已传来震耳欲聋的撞门声和呵斥声!
“开门!京兆府拿人!”
“再不开门,格杀勿论!”
紧接着,是木门被暴力撞开的轰然巨响!杂乱的脚步声、兵甲碰撞声瞬间充斥了小院!
夏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她不敢想象月娘独自面对如狼似虎的官差,会是何等情景!但她不能停,只能拼命向前!
地道似乎没有尽头。黑暗中,只有两人急促的喘息和脚步声回荡。杜仲年迈体弱,又受了惊吓,没走多远便已气喘吁吁,几乎要瘫软在地。
“杜师父,坚持住!”夏柠搀扶着他,鼓励道。
就在这时,前方隐约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水流声!出口近了!
两人精神一振,加快脚步。果然,又前行了数十步,地道到了尽头,出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。夏柠拨开藤蔓,外面是一条僻静的、长满杂草的河沟,远处是连绵的土坡。
他们成功逃出来了!
但夏柠的心却丝毫轻松不起来。月娘怎么样了?那些官差会不会发现地道?
她拉着杜仲,躲进河沟旁的灌木丛中,警惕地观察着四周。远处,那小院的方向,隐约传来喧嚣声,但并未有追兵赶来。
暂时安全了。
夏柠瘫坐在草地上,剧烈地喘息着,冷汗早已浸透后背。杜仲更是面如死灰,瘫在地上,喃喃道:“完了……全完了……济世堂完了……”
看着杜师父绝望的模样,夏柠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愤怒。这一切,都是因她而起!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,为了逼她现身,竟如此不择手段!
必须尽快联系上赵乾或者芸娘!月娘孤身一人,危在旦夕!
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思索着对策。这条地道出口隐蔽,暂时应是安全的。但接下来该去哪里?听雨楼?还是另寻他处?
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,头顶上方土坡的小路上,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、仿佛刻意放重的脚步声!
有人!
夏柠浑身一僵,立刻示意杜仲噤声,两人屏住呼吸,缩进灌木最深处。
脚步声在坡顶停顿了片刻,似乎是在观察。随后,一个压得极低的、带着几分熟悉口音的男子声音隐约飘了下来:
“……信号是从这附近发出的……分头找找……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……”
是“三羽”的爪牙!他们竟然追踪到了这里!而且听口气,竟是要下杀手!
夏柠的心瞬间沉入谷底!刚出狼窝,又入虎口!而且这次,对方是直接冲着灭口来的!
脚步声开始向坡下移动,越来越近!甚至能听到拨开草丛的窸窣声!
怎么办?!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“咻!咻!”
两支弩箭破空之声,猝然从河沟对岸的树林中射出!精准地射向坡上那两个正在搜索的黑衣人!
“呃啊!”
两声短促的惨叫响起!坡上的搜索声戛然而止!
紧接着,对岸树林中传来一声清冷的低喝:“撤!”
是月娘的声音!她脱身了!而且还暗中跟来掩护他们!
夏柠心中狂喜!但未等她出声,对岸的树林已恢复了寂静,月娘显然已经迅速离去,引开了可能的追兵。
坡上,恢复了死寂。那两名黑衣人,想必已被灭口。
危险暂时解除。
夏柠扶着惊魂未定的杜仲,从灌木丛中钻出。她望向对岸那片幽深的树林,心中充满了对月娘的感激和担忧。月娘独自引开敌人,是否又能再次脱身?
“走,杜师父,此地不宜久留。”她搀起杜仲,必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。
然而,她刚迈出两步,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坡顶刚才黑衣人倒下的地方,草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光。
鬼使神差地,她松开杜仲,小心翼翼地爬上土坡。
拨开草丛,只见那两名黑衣人咽喉中箭,已然气绝。而在其中一具尸体的手边,掉落着一枚小小的、不起眼的铜钱。
夏柠捡起铜钱,就着月光仔细一看,浑身血液瞬间冻结!
铜钱的边缘,被人用利器刻意划出了一道浅浅的、独特的十字刻痕!
这个刻痕……她见过!
在裴衍的私宅里,他书案上那盒用来打赏的铜钱中,就有几枚带着同样的刻痕!他曾随口说过,这是他自己做的记号,以防与官铸混淆。
裴衍的铜钱……怎么会出现在“三羽”杀手的身上?!
难道……裴衍他……并没有死?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