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怕。”
这两个字轻飘飘地逸出你的唇瓣,落在潮湿阴冷的空气里,却带着你自己都未曾料想的重量。仿佛是说给他听,更是说给自己听。
黄子弘凡在黑暗中似乎愣了一下,随即,你听到他极轻地笑了一下,那笑声里褪去了平日里的跳脱,多了几分沉沉的、让人心安的东西。“好嘞!那咱们就走!”
他率先探出身子,警惕地扫视了一圈雨势渐歇的夜幕,然后向你伸出手。你没有丝毫犹豫,将微凉的手放入他温热粗糙的掌心。他稍稍用力,将你拉出岩壁的遮蔽,踏入依旧泥泞湿滑的山地。
夜路难行,尤其是雨后。脚下打滑,深一脚浅一脚,视线所及尽是模糊的暗影。黄子弘凡始终走在你前半步的位置,一手紧握着你的手,另一手握在剑柄上,全身的感官似乎都调动到了极致,像一头在夜间潜行的豹,敏捷而警惕地为你引路、避开险处。
他的手很有力,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坚定的牵引感,成了这片无边黑暗和寒冷中,你唯一且清晰的坐标。你不再去想到底要去哪里,还有多远,只是专注地跟着他的脚步,踩着他踏过的地方,信任着他每一个判断。
他似乎对方向有着野兽般的直觉,在几乎看不清路的山林里穿梭,竟也未曾迷失。偶尔,他会突然停下,侧耳倾听片刻,或是蹲下身查看泥地上的痕迹,然后迅速调整方向。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,与那个在市集上呱噪的“叨叨侠”截然不同。
直到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灰蓝,预示着黎明将至,他才终于带着你找到了一处更为隐蔽的山坳,这里似乎曾有猎户停留,有一个极其低矮简陋、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小木棚。
“在这儿歇会儿,天快亮了,白天赶路太扎眼。”他压低声音,拨开藤蔓,示意你先进去。
木棚极其狭小,仅能容两人蜷缩着坐下,里面堆着些干草,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尘土气。但比起外面彻骨的寒湿,这里已算是难得的庇护所。
你们挤在狭小的空间里,肩挨着肩,膝碰着膝。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,几乎将你淹没。你靠冰冷的木壁,眼皮沉重得直打架。
黄子弘凡让你坐在更里面些,自己则守在入口处,依旧保持着警惕的姿势。他从行囊里拿出最后一点干粮,分成两半,将明显大些的那块递给你。
“凑合吃点,保存体力。”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,语速也慢了下来。
你默默接过,小口地啃着。经过这一夜的奔逃,这干硬的食物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。
棚外极其安静,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遥远的鸟鸣。
你看着他依旧挺直的背脊,忍不住轻声问:“你不睡会儿吗?”
他回过头,脸上带着倦色,却还是努力扯出一个笑:“我没事,扛得住。您快眯一会儿,我守着。”说完,他又转回头去,目光投向棚外渐亮的天光,侧脸线条在晨曦中显得有些冷硬。
你没再说话,实在是累极了,靠着木壁,意识很快模糊起来。
你不知道睡了多久,或许只有一个时辰,或许更短。你是被一种极其压抑的咳嗽声惊醒的。
睁开眼,天光已经大亮,从藤蔓的缝隙里透进来。你看到黄子弘凡依旧坐在门口,但肩膀微微耸动,正用手紧紧捂着嘴,压抑着一声声闷咳,他的脸颊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。
你心头一紧,瞬间清醒过来:“你怎么了?”
他闻声猛地放下手,迅速调整了一下表情,转过头来,试图笑得若无其事:“没事没事,就是……咳咳……有点呛风。”
可他那嘶哑的声音和明显强打精神的眼神骗不了人。你这才注意到,他身上的中衣依旧有些潮湿,紧贴着身体。昨夜他几乎把干燥的外袍给了你,自己又在冷雨里奔波了半夜,还守着你让你休息……
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你,是担忧,是愧疚,还夹杂着一点生气——气他这样不顾惜自己。
“你着凉了!”你不是在问他,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。你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,却被他下意识地偏头躲开。
“真没事儿!小风寒,我身体好得很,睡一觉……咳咳……就好了。”他还在逞强,眼神闪烁,不敢看你。
“黄子弘凡!”你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焦灼和强硬,“你转过来!”
他似乎被你突然提高的声调和语气镇住了,愣了一下,居然真的乖乖慢慢转了过来。
你不再犹豫,抬手就覆上了他的额头。
好烫!
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让你心惊肉跳。
“你发烧了!”你惊呼,声音都变了调。
他像是被烫到一样,猛地往后缩了一下,脸颊更红了,这次明显是窘迫的:“都说了没……阿嚏!”一个巨大的喷嚏彻底出卖了他。他揉了揉鼻子,眼神有些狼狈,小声嘟囔,“……大意了。”
看着他这副难得露出弱势的样子,你心里那点气忽然就泄了,只剩下满满的焦急和无措。在这荒山野岭,他病了,你们怎么办?
“药……我们有药吗?”你急切地问。
他摇摇头,声音低了些:“走得急,没带……寻常伤药倒有,治风寒的……没有。”
绝望感一点点漫上来。你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和明显有些涣散的眼神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你不能慌,他现在需要你。
你想起宫里嬷嬷们照顾生病宫人时的一些土法子。你深吸一口气,努力回忆着。
“你……你躺下,休息。”你指着棚子里那堆相对干燥的草铺,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。
“不行,我得守着……”他还要挣扎。
“现在我是护卫!”你打断他,几乎是用尽力气把他往草铺那边推,“你病了,就得听我的!躺下!”
他大概是真的烧得有些晕乎,也可能是被你从未有过的强势惊到,居然真的被你推得踉跄了一下,半推半就地躺到了干草上。
你将他那件已经半干的外袍仔细盖在他身上。然后,你拿起水囊,想了想,又将水囊贴在自己冰冷的额头上捂了一会儿,待那凉意稍稍散去些,才扶起他,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水。
他顺从地喝了水,眼睛因为发烧而显得湿漉漉的,看着你,忽然低声说了一句: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你动作一顿:“什么对不起?”
“拖累……行程了。”他声音沙哑,带着浓重的鼻音,听起来竟然有几分委屈。
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,酸酸软软的。“别胡说。”你生硬地回了一句,心里却想,明明是我拖累你更多。
你让他重新躺好,自己则守在棚口,学着他的样子,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。山林里很安静,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和你自己不安的心跳。
时间过得异常缓慢。你时不时回头看他。他似乎睡得并不安稳,眉头紧锁,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呓语,有时是“快走”,有时是“小心”,有时又是“……饼太硬了……”(这让你哭笑不得)。
你拧了水囊里最后一点水,浸湿了帕子(幸好你随身带了块干净的绢帕),叠好敷在他的额头上。他滚烫的皮肤接触到凉意,似乎舒服了些,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。
你看着他安静的睡颜,褪去了平日里的鲜活跳脱,因为发烧而显得有些脆弱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。你忽然想起他昨夜背着你时稳当的步伐,在市集上与人周旋的伶俐,还有护着你时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。
这个人……好像永远都有用不完的精力,永远都在笑,永远都在往前冲。原来,他也会累,也会病。
一种陌生的、酸楚又柔软的情愫,如同藤蔓般悄悄缠绕上你的心尖。
下午的时候,他的体温似乎又升高了些,意识也更模糊了。你心急如焚,水囊已经空了。
你必须去找点水。
你看了看棚外,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,四周寂静。你咬咬牙,拿起空水囊,又回头看了一眼昏睡的黄子弘凡,低声道:“我很快回来。”
走出木棚,你深吸一口气,努力辨认着方向,循着隐约的水流声小心翼翼地向山下摸索。你从未独自一人在这样的荒郊野岭行走过,每一步都心惊胆战,生怕踩到蛇虫,更怕遇到追兵或是野兽。
但你不敢停。脑海里全是他烧得通红的脸。
终于,让你找到了一条细细的山涧。溪水清澈冰凉。你大喜过望,赶紧灌满了水囊,又就着溪水洗了把脸,让自己冷静下来。
回去的路似乎更漫长。你紧紧抱着水囊,几乎是跑着回到了木棚外。
轻轻拨开藤蔓,你看到他依旧躺在那里,似乎没有醒来过,这才松了口气。
你走到他身边蹲下,正准备用凉水再次给他降温,他却忽然动了一下,猛地伸出手,精准地抓住了你的手腕!
他的眼睛骤然睁开,眼神却并非清醒时的明亮锐利,而是带着高烧引起的涣散和凌厉的警惕,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。
“谁?!”他低喝一声,声音沙哑却带着威胁,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捏碎你的腕骨。
你疼得倒吸一口凉气,连忙道:“是我!”
听到你的声音,他眼中的凌厉和陌生迅速褪去,变回了一丝茫然和恍惚,手上的力道也瞬间松了。他眨了眨眼,似乎才看清是你,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,重新跌回草铺上,喃喃道:“……是公主啊……对不起……我以为是……”
他的话没说完,又闭上了眼睛,呼吸急促。
你的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方才的力道和温度,心跳得厉害。不是因为疼,而是因为那一刻,你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上那种即使在病中也不曾消失的、属于武者的警觉和力量,以及……他认出是你后,那瞬间卸下所有防备的信任。
你默默地将湿帕子重新敷在他额头上,又小心地扶起他,喂他喝了些清凉的溪水。
他喝得很急,喉结滚动着,几缕黑发被汗水濡湿,贴在额角和脸颊,竟显出几分难得的……脆弱和性感。
你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他颈侧的皮肤,那滚烫的温度让你指尖一颤,慌忙缩回。
喂完水,他似乎又沉沉睡去。
夕阳西下,金色的余晖透过藤蔓缝隙,在棚内投下温暖的光斑。你守在他身边,看着他沉睡的侧脸,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,心里那根紧绷的弦,稍稍放松了些许。
夜幕再次降临。山间的夜晚寒气很重。你将他盖着的外袍掖好,自己抱膝坐在一边,又冷又饿,却不敢睡熟。
半夜时分,你被一阵低低的呻吟惊醒。凑过去一看,他似乎在发冷,身体微微发抖。
你犹豫了一下,最终咬咬牙,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躺下,尽量靠近他,想用自己的体温帮他驱散一些寒意。
就在你几乎要冻得僵硬时,他似乎感知到了热源,无意识地翻了个身,手臂一伸,竟将你整个人揽进了怀里!
你的身体瞬间僵住,大脑一片空白。
他的怀抱滚烫,如同一个暖炉,驱散了你周身的寒冷。他的下巴无意识地抵着你的发顶,温热的呼吸拂过你的头皮。隔着薄薄的衣料,你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和心脏沉稳有力的跳动。
砰通——砰通——
一声声,敲击着你的耳膜,也敲击着你的心扉。
你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,那灼人的温度几乎要将你融化。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,烧得厉害。你想挣脱,却又贪恋这难得的温暖,更怕惊醒他。
他的手臂环着你,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,却又不会让你感到不适,只是一种纯粹的、寻求温暖的依赖。
你僵硬地躺在他怀里,一动不敢动,感官却前所未有地敏锐。他身上混合着汗味、草药味(或许是伤药)和独特男性气息的味道将你紧紧包裹。他的心跳声,他呼吸的韵律,他胸膛的温热……一切的一切,都清晰得令人窒息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和慌乱,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长。
之前所有的触碰,或是危急之下的保护,或是无奈之下的背负,都远不及此刻这般——亲密、缱绻、带着无意识的占有和依赖。
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。只知道最后意识模糊时,是被那温暖和令人心安的气息所笼罩。
再次醒来时,天已蒙蒙亮。
你是被轻微的动静惊醒的。睁开眼,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近在咫尺的喉结和线条分明的下颌。你猛地意识到自己还被他紧紧搂在怀里,而他也正醒过来,眼神里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和……愕然。
四目相对。
空气瞬间凝固。
他的手臂还环在你的腰上,你的手也不知何时搭在了他的胸膛上。两人身体紧密相贴,姿态暧昧得无以复加。
他的眼睛猛地睁大,脸上的潮红瞬间加深,不知是烧未退尽还是别的缘故。他像是被烫到一样,猛地松开手,弹坐起来,动作快得差点撞到低矮的棚顶。
“我……你……对不起!公主!我……”他语无伦次,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,就是不敢看你,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,“我不是故意的!我昨晚……我是不是冒犯您了?我……”
你也慌忙坐起身,脸颊烧得厉害,心脏狂跳,低着头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衣襟,声音细若蚊蚋:“没、没事……你昨晚发冷……”
气氛尴尬又微妙,狭小的木棚里弥漫着一种一触即破的紧张感。
他猛地咳嗽起来,试图掩饰这令人窒息的尴尬,哑着嗓子道:“我、我好多了!真的!烧退了!”说着像是要证明似的,手脚并用地爬出木棚,深深吸了几口清晨冰冷的空气。
你跟在他身后走出来,晨风吹在滚烫的脸上,稍稍驱散了那令人心慌意乱的燥热。
他背对着你,活动了一下筋骨,然后转过身来,脸上已经努力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,只是眼神还有些闪烁,不敢与你对视。
“那……那我们……”他清了清嗓子,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,“继续赶路?”
你看着他依旧带着些许病容却强撑着的侧脸,看着他故作镇定实则通红的耳根,之前所有的惊慌和尴尬,忽然奇异地沉淀下来,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、酸涩又柔软的情绪。
你点了点头,轻声道:“好。”
晨光熹微中,你们一前一后,再次踏上未知的旅途。谁都没有再提起昨夜那个意外而温暖的拥抱,但有什么东西,已经在那片寂静和慌乱之中,悄然改变,破土而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