蓂凋杏灼,梅残蕨伸。燕忙莺懒芳残,正堤上柳花飘坠,总是惊蛰最胜景。
错落有致的水榭园林里,常年有山岚笼罩着延绵的白墙黛瓦,置身其中,仿若置身仙境云海,清晨雾气弥漫,晨曦朦胧。与它的名字相得益彰——“云深不知处”。
山静人静,心如止水。唯有高楼上传来阵阵钟声。虽非伽蓝,却得一派寂寥的寒山禅意。
兰室内。
林峿刚坐下不久,蓝启仁便走进了兰室。
蓝启仁既高且瘦,腰杆笔直,虽然蓄着长长的黑山阳须,但绝对不老,依照姑苏蓝氏代代出美男的传统来看,也绝对不丑。只可惜他周身有一股迂腐死板之气,叫他一声“老头”毫不违和。他手持一幅卷轴进来,打开后,长长地滚了一地,他竟然就拿着这幅卷轴,开始讲蓝氏家规。在座少年,个个听得脸色发青。
林峿暗自腹诽,可眼神乱飞之际,无意间瞟到蓝忘机的侧脸上,见他神情绝非作伪的专注和严肃,不禁心中大惊。
忽然,前方蓝启仁将卷轴一摔,冷笑道:“刻在石壁上,没有人看,所以我才一条一条复述一次,看看还有谁借口不知道而犯禁。既然这样也有人心不在焉。那好,我便讲些别的。”
虽说这句话安在这间兰室里所有人头上都说得通,但林峿直觉这是针对魏无羡的警告,果不其然,蓝启仁道:“魏婴。”
魏无羡道:“在。”
“我问你,妖魔鬼怪是不是同一种东西?”
魏无羡笑道“不是。”
“为何不是?如何区分?”
“妖者非人之活物所化;魔者生人所化;鬼者死者所化;怪者非人之死物所化。”
“‘妖’与‘怪’极易混淆,举例区分?〞
“好说。”魏无羡指着兰室外的郁郁碧树,道:“譬如一棵活树,沾染书香之气百年,修炼成精,化出意识,作祟扰人,此为‘妖’;若我拿了一把板斧,拦腰砍断,只剩个死树墩儿,它再修炼成精,此为‘怪’。”
“清河聂氏先祖所操何业?”
“屠夫。”
“兰陵金氏家徽为白牡丹,是哪一品白牡丹?”
“金星雪浪。”
“修真界兴家族而衰门派第一人为何者?”
“岐山温氏先祖,温卯。”
他这厢对答如流,让在座的其他人听得心头跌宕起伏,心有侥幸的同时,也祈祷他千万别犯难,请务必一直答下去,千万不要让蓝启仁有机会抽点其他人。
蓝启仁却道:“身为云梦江氏子弟,这些早该都耳熟能详倒背如流,答对了也没什么好得意的。我再问你,今有一刽子手,父母妻儿俱全,生前斩首者逾百人。然其横死市井,曝尸七日,怨气郁结,作崇行凶,何如?”
这次,魏无羡却没有立刻答出,旁人只当他犯了难,均有些坐立不安。蓝启仁呵斥道:“看他干什么?你们也给我想。不准翻书!”
众人忙把手从准备临时翻找的书上拿开,也跟着犯难:横死市井,曝尸七日,妥妥的大厉鬼,大凶尸,难办得很,只盼这蓝老头千万不要抽点自己回答才好。”
蓝启仁见魏无羡半晌不答,只是若有所思,道:“忘机,你告诉他,何如。”
蓝忘机站起身,颔首示礼,淡声道:“度化第一,镇压第二,灭绝第三。先以父母妻儿感之念之,了其生前所愿,化去执念;不灵,则镇压;罪大恶极,怨气不散,则斩草除根,不容其存。玄门行事,当谨遵此序,不得有误。”
众人长吁一口气,内心谢天谢地,还好这老头点了蓝忘机,要是轮到他们,难免漏一两个或者顺序有误。蓝启仁满意点头,道:“一字不差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无论是修行还是为人,都须得这般扎扎实实。若是因为在自家降过几只不入流的山精鬼怪,有些虚名,就自满骄傲,顽劣跳脱,迟早会自 取其辱。”
魏无羡道:“我有疑。”
蓝启仁道:“讲。”
魏无羡道:“虽说是以“度化”为第一,但“度化”往往是不可能的。“了其生前所愿,化去执念”,说来容易,若这执念是得一件新衣裳倒也好说,但若是要杀人满门,报仇雪恨,该怎么办?”
蓝忘机道:“故以度化为主,镇压为辅,必要则灭绝。”
魏无羡微微一笑,道:“暴殄天物。”
顿了顿,又道:“我方才并非不知道这个答案,只是在考虑第四条道路。”
蓝启仁道:“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第四条道路。”
林峿方才一直托着下巴,似听非听,此刻突然来了精神,隐隐有些期待,心道:“好戏开始了!”
魏无羡道:“这名刽子手横死,化为凶尸,这是必然。既然他生前斩首者逾百人,不若掘此百人坟墓,激其怨气,结百颗头颅,与之相斗……”
蓝启仁胡子都抖了起来,喝道:“不知天高地厚!”
兰室内,众人大惊,蓝启仁霍然起身:“伏魔降妖,除魔歼邪,为的就是度化!你不但不思度化之道,反而还要激其怨气?本末倒置,罔顾人伦!”
魏无羡道:“横竖有些东西度化无用,何不加以利用?大禹治水,亦知堵为下策,疏为上策。镇压即为堵,岂非下策……”蓝启仁将一本书摔过来,他错身躲开,面不改色,口中继续胡说八道:“灵气也是气,怨气也是气。灵气储于丹府可以劈山填海,为人所用。怨气又为何不能为人所用?”
蓝启仁又是一本书飞来,可忽然一人起身伸手接住了飞过来的书。
众人皆是一惊。
林峿故作对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,微微偏头望向魏无羡,道:“魏兄方才的发言好生精彩,不过我有一个问题。”
魏无羡挑眉道:“什么?”
“嗯……那屁也是气,能为人所用吗?”
“扑哧”众人上一刻还在又惊又惧,一听这话,都没憋住笑出了声。
魏无羡也笑道:“临渊兄,话可不能这么说。”
蓝启仁厉声喝道:“都住嘴!谁给你的胆子胡言乱语哗众取宠!”
众人被吓得一哆嗦,也没人敢再看热闹了,一个个都恨不得把头埋进书里才好。
林峿嘻嘻笑道:“蓝先生您别生气,我觉得吧.....魏兄说得挺对的,发表个人观点支持一下而已。既然灵气可以为人所用,那么怨气为何不能为人所用呢?灵气要自己修炼,辛辛苦苦炼金丹,不知道要费多少年。而怨气都是那些凶煞厉鬼的,要是能直接拿来用,那多好啊!”
魏无羡哈哈道:“对吧?不用白不用。”
蓝启仁终于忍无可忍,大怒:“你们两个!简直是一派胡言!!给我滚出去!!”
魏无羡自然是求之不得,林峿见目的达成,便满心欢喜地和魏无羡一块儿“滚”了。
两人在云深不知处东游西逛,吹花弄草半日,坐在一处高高的墙檐上休息,这时,众人听完了学,找了过来。
一人指着他们道:“魏兄,临渊兄啊!佩服佩服!他让你们滚,你们还真的滚啦!哈哈哈哈……”
“你们出去好一会儿,他都没明白过来,脸色铁青铁青的!”
魏无羡叼着草,冲下面喊道:“有问必答,让滚便滚,他还要我怎样?”
聂怀桑道:“怎么蓝老头对你好像格外严厉啊,点着名骂你。”
江澄哼道:“他活该,答的那是什么话。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,自己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,居然还敢在蓝启仁面前乱说,找死!”
魏无羡道:“反正怎么答他都不喜欢我,索性说个痛快。而且我又没骂他,老实回答而已。”
江澄道:“魏无羡,你说归说,可别走这种邪路子。”
魏无羡笑道:“我放着好好的阳关大道不走,走那阴沟里的独木桥干什么?真这么好走,早就有人走了。放心,他就这么一问,我只这么一说。喂,你们来不来?趁着没宵禁,跟我出去打山鸡。”
江澄斥道:“打什么山鸡,这里哪来的山鸡!你先去抄《雅正集》吧。蓝启仁让我转告你,把《雅正集》和《上义篇》抄三遍,让你好好学一学什么叫天道人伦。”
《雅正集》就是蓝家家训,他家的家训太长,由蓝启仁一番修订,集成了厚厚的一个集子,《上义篇》和《礼则篇》占了整本书的五分之四。魏无羡吐出嘴里叼着的那根草,拍拍靴子上的灰,道:“抄三遍?一遍我就能飞升了。我又不是蓝家人,也不打算入赘蓝家,抄他家家训干什么?不抄。”
林峿听到“入赘蓝家”这四个字时,不由眉尖一抽。
聂怀桑忙道:“我给你抄!我给你抄!”
魏无羡道:“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,说吧,有什么要求我的?”
聂怀桑道:“是这样。魏兄,蓝老头有个坏毛病,他……〞
他说到一半,忽然噤声,干咳一声,展开折扇,缩到一旁。林峿心知有异,转眼一看,果然,蓝忘机背着避尘剑,正满脸冰霜地望向这边,林峿被这目光一盯,也是感到如坠冰窟。一旁的魏无羡却突然热情嚷道:“忘机兄!”正准备冲过去,谁料蓝忘机竟直接拂袖离去。
魏无羡哭丧着脸回来:“他不睬我!”
江澄冷笑道:“他肯定和蓝启仁一样,认为你是个坏坯子,坏透了,怎么会睬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