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砚之是被一阵细碎的响动弄醒的。
窗帘缝隙漏进的晨光在他眼皮上烙下淡金色的痕,他迷迷糊糊翻了个身,听见客厅传来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——是顾承砚。
他撑着胳膊坐起来,发顶的呆毛翘成小旗子。顾承砚正背对着他站在玄关换鞋,浅灰色衬衫的袖口挽到肘弯,露出细瘦的手腕,那里有道淡粉色的旧疤,是去年冬天他发烧时,顾承砚半夜起来给他盖被子,被碎玻璃划的。
“哥哥这么早?”顾砚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,水磨石的凉意顺着脚心窜上来。
顾承砚的动作顿了顿,转身时耳尖泛着红,手里还攥着车钥匙:“公司临时有个会,我赶早班地铁。”他低头看了眼手表,“你再睡会儿,早餐在锅里温着,是昨天买的糖油饼。”
“不嘛。”顾砚之蹭过去,伸手勾住他的皮带扣,“我想和哥哥一起吃。”
顾承砚喉结动了动,手指蜷进掌心。他闻得到弟弟发间残留的茉莉香——是昨晚整理相册时,顾砚之非要戴他那条旧围巾,说“有哥哥的味道”。此刻那缕香混着晨起的倦意,缠得他心口发紧。
“阿砚。”他弯腰把弟弟抱到餐椅上,“哥哥今天真的要早走。”
顾砚之扒着餐桌边缘看他,忽然伸手摸他眼下的青影:“哥哥又熬夜了?”
顾承砚抓住他的手腕,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:“没……就是改方案。”他低头盛粥,瓷勺碰在碗沿上,发出清脆的响,“快吃,糖油饼要凉了。”
顾砚之没接话。他盯着哥哥的后颈,那里有片淡淡的红——是前天晚上他趴在哥哥背上写作业时,咬出来的。当时顾承砚正在改论文,他凑过去问问题,闻到哥哥身上有股咖啡味,就咬了一口解乏。哥哥疼得倒抽冷气,却笑着说:“阿砚属猫的?专挑哥哥软的地方咬。”
“哥哥。”他突然拽了拽顾承砚的衬衫下摆,“昨晚我听见你咳嗽了。”
顾承砚的手顿在半空。粥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,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:“小感冒,没事。”
“才不是。”顾砚之从书包里掏出个保温杯,“我昨晚泡了蜂蜜柚子茶,你带着。”他旋开杯盖,甜丝丝的香气漫出来,“王奶奶说,喝了润喉咙。”
顾承砚接过杯子时,指尖触到弟弟的手背——凉丝丝的,像小时候他给哥哥捂热牛奶时的温度。他忽然想起今早出门前,在茶几上看见的东西:一本摊开的旧日记本,封皮是深棕色的牛皮纸,边角磨得发毛。
那是他高中时的日记本。
顾砚之没提日记本的事。他知道哥哥有写日记的习惯,从初中到工作,每本都锁在书房的抽屉里。但昨天收拾房间时,他看见那本日记本孤零零躺在茶几上,封皮边缘沾着咖啡渍——是哥哥上周熬夜改方案时打翻的。
他趁哥哥洗漱时翻了两页。
字迹还是那样,清瘦有力,带着点少年人的执拗:“今天小砚又把我的白衬衫染成蓝色了。他说想给我织条围巾,结果拆了三次毛线团。我假装生气,其实看他蹲在地上捡毛线球的样子,心都要化了。”
“妈妈又在电话里说‘别惯着小砚’。她不知道,小砚第一次给我煮长寿面时,把蛋煮糊了,却躲在厨房哭。我抱着他说‘这是我吃过最香的生日面’,他才抽抽搭搭笑出来。”
“今天小砚说‘等我长大了,要给哥哥买最大的房子’。我摸着他软乎乎的脑袋想,其实我现在就想要——想要和他一起住在这栋老房子里,看他从小孩变成大人,看我们一起慢慢变老。”
顾砚之合上日记本时,心跳得厉害。他想起昨晚哥哥接母亲电话时的表情——眉心皱成一团,声音放得很轻,却还是能听见母亲尖锐的声音:“小砚,你别忘了当初是怎么进的顾家。你现在这样,对得起谁?”
“哥哥。”他轻声喊。
顾承砚正低头喝蜂蜜柚子茶,闻言抬头。晨光透过纱帘落进他眼睛里,像撒了把碎金子。
“我昨天……”顾砚之咬了咬嘴唇,“我看你日记本了。”
顾承砚的手猛地一抖,茶水溅在衬衫上,晕开深色的斑。他慌忙去抽纸巾,却被顾砚之抓住手腕。
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顾砚之眼睛红红的,“我只是……想多知道一点哥哥的事。”
顾承砚喉结滚了滚,最终松开手。他望着弟弟泛红的眼尾,突然笑了:“那本日记本该扔了。里面的顾承砚,太矫情了。”
“才不矫情。”顾砚之把脸贴在他手背上,“哥哥写的每句话,我都记着呢。”
顾承砚的呼吸乱了。他想起昨天凌晨改完方案,坐在书房发愣时,是顾砚之抱着枕头溜进来,蜷在他腿上说:“哥哥,我给你唱首歌吧。”然后哼着跑调的《小幸运》,把他哄睡了。
“阿砚。”他低头吻了吻弟弟的额头,“以后别翻我日记本了。”
“那哥哥要告诉我。”顾砚之拽着他的袖子,“告诉我所有的事。”
顾承砚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,终究没忍住。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,翻出母亲的消息:“小砚,这周末回家吃饭。你爸说想和你聊聊‘人生规划’。”
顾砚之的手指顿在他手腕上:“规划?”
“大概……”顾承砚垂下眼,“让我相亲。”
顾砚之的瞳孔猛地收缩。他想起上个月在小区里遇见的王阿姨,拉着他的手说:“小砚啊,你哥也老大不小了,该找个女朋友了。”当时他笑着应“知道了”,转身就躲进楼梯间给顾承砚发消息:“哥哥,他们怎么总问你谈恋爱的事?”
顾承砚回他:“别理。”
可现在顾砚之才知道,原来那些“别理”背后,是无数次的催促和压力。他攥紧顾承砚的手腕,声音发颤:“哥哥,你……你不会去的,对不对?”
顾承砚反握住他的手,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:“阿砚,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。”他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弟弟的耳垂,“我不会让任何人分开我们。”
上午的阳光漫进客厅时,两人正窝在沙发上整理旧物。
顾砚之翻出个铁盒,里面装着两人的小学奖状、初中交换的笔记本,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画纸——是他七岁时画的“承砚哥哥和我”,画里的顾承砚比他高半个头,手里举着棉花糖,天空飘着彩虹。
“那时候我总说,”顾砚之指着画纸笑,“等哥哥长大,要和他一起吃棉花糖,看彩虹。”
顾承砚接过画纸,指腹轻轻抚过上面的铅笔印:“现在也可以。”他抬头时,阳光正好落在顾砚之发顶,“周末我们去郊外看彩虹?”
“好啊!”顾砚之扑进他怀里,“哥哥要背我爬山坡!”
顾承砚笑着应下,却瞥见铁盒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——是高中运动会,他参加三千米长跑,顾砚之举着自制的加油牌在终点线等他。牌子上的字歪歪扭扭:“承砚哥哥最棒!加油加油!”
照片背面有行小字,是顾砚之的字迹:“哥哥跑的时候,我数着他的脚步声。一步,两步……第十三步,他超过第三名了!第十二步,他超过第二名了!第十一步,他到终点了!哥哥赢了!我好开心!”
顾承砚的喉咙发紧。他想起那天冲过终点线时,最先扑进他怀里的是顾砚之——浑身是汗,眼睛亮得像星星,举着矿泉水瓶说:“哥哥喝水!我给你买了冰镇的!”
“阿砚。”他轻声喊。
“嗯?”顾砚之仰头看他。
“没什么。”顾承砚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,“就是觉得……”
“觉得什么?”
“觉得现在更好。”顾承砚说,“以前我总想着,等我长大赚够钱,就给你买大房子、买草莓蛋糕。现在才发现,有你在身边,喝白粥都是甜的。”
顾砚之笑了。他伸手环住哥哥的脖子,把脸贴在他颈窝:“哥哥,我也觉得。”
中午两人去小区门口的面馆吃面。
老板娘是个热心肠的阿姨,看见他们就笑:“小砚又跟着承砚来啦?”
顾砚之点头:“阿姨,要两碗牛肉面,多加香菜。”
“好嘞!”老板娘转身下面,又压低声音,“你妈昨天来问承砚的事了,说……”
顾承砚的手顿在筷子上。顾砚之立刻拽了拽他的袖子,朝老板娘眨眨眼:“阿姨,我哥今天要赶飞机,我们先走了!”
等两人走到巷口,顾砚之才松开手:“哥哥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顾承砚望着他泛红的眼尾,突然笑了:“我怎么会往心里去?”他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发,“阿砚护着我的样子,像极了小时候护着被欺负的小猫。”
顾砚之想起七岁那年,隔壁班的男生抢他的弹珠,他躲在顾承砚身后哭。顾承砚走过去,把弹珠从对方手里抢回来,说:“这是我家阿砚的,你要是再抢,我就告诉老师。”男生骂他“多管闲事”,顾承砚却拉着他的手说:“走,哥哥带你去买糖。”
“哥哥。”他轻声喊,“要是……要是他们真的逼你,我们就搬出去。”
顾承砚的手顿了顿。搬出去的想法在心里藏了很久——自从母亲上次说“要么结婚,要么断绝关系”后,他就想过。可顾砚之还在上学,搬出去要租房子、要适应新环境,他怕弟弟不习惯。
“阿砚。”他低头看弟弟,“你愿意和我一起搬吗?”
顾砚之用力点头:“愿意!”他拽着顾承砚的手晃,“我们可以租个小房子,养只猫,种点草莓,再买个大烤箱,每天一起做蛋糕。”
顾承砚的喉结动了动。他望着弟弟发顶的呆毛,想起昨晚整理日记本时写的最后一页:“阿砚今天说,等我们老了,要坐在摇椅上看夕阳。我突然觉得,哪怕现在就老,只要和他一起,也挺好。”
“好。”他说,“等周末,我们去租房。”
顾砚之的眼睛亮起来: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顾承砚摸出手机,“我现在就查房源。”
两人凑在手机前看租房信息时,顾砚之的手机突然响了。是王奶奶发来的语音:“小砚啊,你哥在家吗?我这有盆茉莉花,开得可好了,给你们送过去。”
顾砚之回了个“好”,抬头对顾承砚说:“王奶奶知道我们要搬出去,肯定要伤心了。”
顾承砚笑着应:“那我们搬过去后,每周带她爱吃的绿豆糕。”
“嗯!”顾砚之点头,“还要带她去看我们种的草莓。”
下午的阳光斜斜照进窗户时,两人正蹲在阳台整理花盆。
王奶奶端着茉莉花来时,顾砚之正给绿萝浇水。她把花盆放在窗台上,笑着说:“这盆茉莉是我院子里的,今年开了两茬,香得很。”
顾承砚接过花盆,抬头说:“谢谢奶奶。”
“谢啥。”王奶奶摸摸顾砚之的头,“你们俩啊,比亲兄弟还亲。”她压低声音,“你妈昨天来问我,说承砚是不是……”她没说完,摇了摇头,“你们别往心里去,奶奶支持你们。”
顾砚之的耳朵瞬间红透。顾承砚却握住他的手,朝王奶奶认真点头:“我们知道。”
王奶奶走后,顾砚之趴在栏杆上看楼下的梧桐树:“哥哥,你说等我们搬出去,王奶奶会不会经常来看我们?”
“会。”顾承砚说,“她会端着绿豆糕来,坐在沙发上数我们的草莓。”
顾砚之笑了。他转头时,看见顾承砚的耳尖泛着红——和昨天剥石榴时一样,和上周烤蛋糕时一样,和每次他说“爱他”时一样。
“哥哥。”他凑过去,轻轻吻了吻他的嘴角,“我喜欢看你耳尖红的样子。”
顾承砚的呼吸乱了。他伸手揽住弟弟的腰,把他往怀里带了带。顾砚之顺势靠在他胸前,听着他的心跳声,一下,两下,像擂鼓,像战歌,像要冲破胸膛跳出来。
“阿砚。”他声音哑得厉害,“我也喜欢。”
风掀起阳台的纱帘,吹得茉莉花的香气漫进来。顾砚之望着哥哥眼底的温柔,突然想起春天时,他们在老房子的院子里埋下的时间胶囊——里面装着他们的照片、糖纸、还有顾砚之写的纸条:“希望一百年后,我们还能一起打开这个盒子。”
现在他终于明白,所谓“永远”,不是跨过所有困难,而是在每一个当下,都愿意牵着对方的手,一起走下去。
傍晚的地铁站人来人往。
顾承砚站在安检口,回头看了眼顾砚之。弟弟背着他的帆布包,手里举着刚买的冰淇淋,鼻尖沾着奶油,正踮脚朝他挥手。
他笑着走过去,接过冰淇淋舔了一口:“甜吗?”
“甜!”顾砚之拽着他的袖子往外走,“哥哥,我们明天去买草莓种子好不好?”
“好。”顾承砚摸了摸他的头,“买最好的品种。”
“还要买花盆!”顾砚之掰着手指头数,“大的、小的、彩色的,种满阳台。”
“嗯。”顾承砚应着,目光落在弟弟发顶的呆毛上,突然想起今早母亲的消息。他攥紧弟弟的手,指节发白,却在心里说:“阿砚,别怕。就算天塌下来,我也会站在你前面。”
顾砚之似乎察觉到他的紧张,转身抱住他的腰:“哥哥,你手心怎么出汗了?”
“没事。”顾承砚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,“就是……有点开心。”
“开心什么?”
“开心明天要和你一起种草莓。”顾承砚说,“开心以后要和你一起做很多很多事。”
顾砚之笑了。他把冰淇淋递到哥哥嘴边:“那我们拉钩,不许反悔。”
顾承砚伸出小拇指。两人的指尖相勾,像小时候那样。
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很长,叠在一起,像要延伸到永远。
而此刻,地铁站的广播响起:“本次列车终点站,槐安路。”
顾砚之抬头,望着站台上方的电子屏,突然说:“哥哥,我们回家吧。”
“好。”顾承砚握紧他的手,“回家。”
风掀起两人的衣角,吹得冰淇淋纸沙沙作响。顾承砚望着弟弟发顶的呆毛,想起小时候顾砚之说的话:“哥哥,我们的影子永远都不会分开的。”
现在他终于相信,有些东西,比影子更牢固。
比如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