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寂灭雪原边缘跋涉了不知多少时日，眼前终于不再是望不到尽头的惨白。
一道低矮的、饱经风霜的木质围墙出现在地平线上，围墙后是寥寥几十栋覆着厚厚积雪的屋舍，粗糙的烟囱里冒出稀薄的灰烟，勉强在凛冽的寒风中扭动。一面褪色的旗帜有气无力地悬挂在镇口的瞭望杆上，图案模糊难辨。
雪爪驿。
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边境小镇，仿佛是文明世界丢弃在雪原尽头的一块碎骨。
我紧了紧身上裹着的、从冰洞带出的陈旧兽皮，将大半张脸埋进毛领之中，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。肩头的“墨羽”似乎也感知到环境的变换，不安地动了动爪子，幽蓝的眼瞳仔细扫视着那死寂的镇子，喉咙里发出极低的“咕噜”声，似是预警。
镇口没有人影，只有风雪卷过空地的呜咽声。但我冥眼微启，却能捕捉到围墙后方、以及几处窗户后面，若有若无投来的、带着审视与戒备的视线。
这很正常。在这种朝不保夕的边陲之地，任何陌生面孔都意味着麻烦。
我压低声音，对肩头的乌鸦道：“跟紧我，别乱飞，也别出声。”
它用喙轻轻啄了一下我的耳朵，表示明白。
我深吸一口气，迈步走向那扇半开着、仿佛随时会垮掉的镇门。
踏入镇子的瞬间，一股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——燃烧劣质油脂的烟味、冻硬的牲畜粪便味、某种辛辣的草药味、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……腐烂和血腥味。街道上积雪被踩得瓷实，混合着泥泞，肮脏不堪。两旁的房屋低矮破败，门窗大多紧闭，偶尔有一两个裹得严实的身影匆匆走过，目光扫过我时，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漠和打量。
这里的气氛，比雪原的纯粹严寒更加令人不适。
我需要情报，需要知道雪原深处的近况，需要关于“冰裔”或“溯魂灯”的只言片语，更需要食物和药品。
我朝着镇子中心那栋看起来稍大、门口挂着个歪斜木头酒杯标志的建筑走去——那里通常是消息和麻烦的集散地。
推开酒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，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的热浪和臭味涌出。光线昏暗，只有壁炉里跳跃着微弱的火光，映出几张粗糙的木桌和几个零散的客人。一个身材肥胖、围着脏污皮围裙的掌柜正靠在柜台后打盹。
我的进入让屋内短暂的寂静了一瞬。所有目光——贪婪的、冷漠的、好奇的——瞬间聚焦在我身上。当我肩头那只通体漆黑、眼冒蓝火的乌鸦显露出来时，我清晰地听到几声倒抽冷气的声音和椅子向后摩擦的声响。
“晦气……”角落里有人低声咒骂。
乌鸦……在许多地方被视为不祥之兆。
我面无表情，径直走到柜台前，手指敲了敲油腻的台面。
胖掌柜睁开惺忪的睡眼，看到我，又看到我肩头的墨羽，瞳孔微微一缩，脸上堆起职业性的、却毫无热度的笑容：“生面孔啊。要什么？酒？肉？还是……别的？”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我背后用布包裹的、形似刀剑的凸起。
“消息。”我声音沙哑，从兽皮内袋摸出几块从冰洞带出的、品质还算不错的金属矿料，放在台上，“关于雪原深处，关于冰裔族，或者任何不寻常的传说。”
胖掌柜瞥了一眼那几块矿石，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，但很快又掩饰下去。他嘿嘿笑了两声，慢条斯理地收起矿石：“雪原深处？那可不是人去的地方。冰裔？老头我在这驿站待了三十年，只听过没见过的雪鬼罢了。至于传说嘛……最近倒真有一个。”
他压低了声音，身体前倾，带着一股酒臭气：“听说啊……雪原里头闹‘雪妖’了！好几个胆大的猎户和采药人进去，都没再出来。有人远远看到过白影，听到过能冻碎人魂的歌儿……嘿嘿，我看啊，是嫌命长的自己撞上了冰裔的巡逻队，被当成肥料了罢！”
雪妖？歌声？
我眉头微皱。这听起来不像冰裔的风格。
“还有呢？”我追问。
“还有就是……药王门的大人们，前些日子也派人来了。”掌柜的声音更低，几乎如同耳语，眼神瞟向窗外，“阵仗不小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……或者，找什么人。”他说这话时，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和我肩头的乌鸦。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药王门的触角，果然伸到这里来了！
肩头的墨羽突然变得极其焦躁，猛地用喙啄我的脖子，翅膀微微扇动，幽蓝的眼瞳死死盯向酒馆的窗外！
几乎同时，兵煞之心传来强烈的危机预警！
“砰！”
酒馆的门被人粗暴地一脚踹开！
凛冽的风雪裹挟着三道身影涌入。来人皆身着青灰色劲装，外罩御寒斗篷，胸口绣着一个并不起眼的药炉图案——但我知道，这是药王门执行外勤任务的精锐弟子的服饰！
为首一人目光如电，瞬间锁定在我身上，以及我肩头那只绝非凡品的乌鸦！他手中一件罗盘状法器正散发着微光，指针微微震颤着，指向我的方向！
“找到你了！”为首弟子冷笑一声，语气带着捕猎般的快意，“奉长老令，缉拿叛门弟子韩渔！识相的，束手就擒！”
酒馆内瞬间大乱，其他客人连滚爬爬地躲向角落，生怕被波及。
我瞳孔骤缩，全身肌肉瞬间绷紧。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！而且精准地找到了这里！
是那掌柜？！我猛地看向柜台，那胖家伙早已缩到柜台之下，不见踪影。
“呱——！”肩头的墨羽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，羽毛炸起，竟毫不犹豫地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那名为首弟子！它的速度快得惊人，眼中蓝焰暴涨！
“孽畜！”那弟子显然没料到一只乌鸦敢主动攻击，下意识挥掌拍去！
但墨羽身形极其灵活，在空中一个急转，巧妙避开掌风，锋利的爪子直取对方面门！
趁此间隙，我毫不犹豫，身体猛地向后撞去！
“轰隆！”
我身后那面本就单薄的木墙被我硬生生撞开一个大洞！木屑纷飞中，我身影疾退，瞬间没入屋外的风雪之中！
“追！别让他跑了！还有那只该死的乌鸦！”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怒吼和破风声。
我在狭窄、泥泞的街道上发足狂奔，利用对危险地形的本能感知和冥眼的预判，不断变换方向，试图甩开追兵。
墨羽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在我周身盘旋，时而俯冲干扰追兵，时而发出预警的鸣叫。
然而，追兵显然训练有素，三人呈品字形紧追不舍，而且速度极快，不断拉近距离。更麻烦的是，镇子另一端，似乎又有新的身影闻讯赶来包抄！
这个小镇，已然变成了一个陷阱。
眼看就要被合围，我目光扫过街道旁一条极其狭窄、堆满垃圾和积雪的阴暗小巷。
别无选择！
我猛地拐入小巷，同时对着空中盘旋的墨羽低吼：“下来！”
它瞬间领会，化作一道黑影精准地落入我敞开的兽皮怀中。
我一把将它护住，同时另一只手猛地拍向身旁那摇摇欲坠的、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垃圾堆！
“轰！”
积雪、朽木、废料轰然塌落，瞬间将狭窄的巷口堵得严严实实！
暂时阻断了追兵的视线和道路。
身后传来怒吼和清理障碍物的声音。
我不敢停留，沿着小巷深处拼命奔跑，七拐八绕，最终在一个废弃的、散发着恶臭的牲口棚后停了下来，靠着冰冷的土墙剧烈喘息。
怀中的墨羽钻了出来，跳上我的肩膀，警惕地注视着巷口方向。
暂时安全了。
但我知道，这只是暂时的。药王门的人很快就会彻底封锁这个小镇，进行地毯式搜索。
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。
然而，镇外是茫茫雪原和未知的“雪妖”，镇内是步步紧逼的追兵。
我们的时间，不多了。
（完）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