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“驼铃”酒馆二楼那间逼仄的客房,空气中弥漫的劣质麦酒与烤焦肉味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。我将那得来不易的玉盒小心翼翼放在桌上,盒中那层薄如初雪、散发着微弱寒气的冰髓草粉,是此刻唯一能维系玄夜魂魄不散的希望。
床上,玄夜(人形)依旧昏迷,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,呼吸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,身体时而会泛起一阵不易察觉的波动,仿佛随时会维持不住形态,变回那只重伤垂死的乌鸦。每一次波动,都让我的心随之揪紧。
不敢有丝毫耽搁。我取来清水,依照刘掌柜惶恐间塞给我的一张泛黄纸片上的模糊提示,极其小心地取用了约莫三分之一份量的冰髓草粉,调入水中。粉末遇水即溶,清水顿时化为一种莹润的、带着星点微光的乳白色液体,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凉意。
我扶起玄夜,他的身体轻得吓人,冰冷而脆弱。小心翼翼地将他嘴角撬开一点缝隙,将药液缓缓喂入。药液流入,他喉结无意识地微微滚动,周身那极不稳定的波动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丝,眉宇间那深刻的痛苦痕迹也仿佛淡去了一丁点。
有效!
我稍稍松了口气,将剩余的药液仔细收好。这点份量太过珍贵,必须分次使用,撑到找到更多解药或抵达安全之地。
将他重新安置好,盖好兽皮,我坐在床沿,守着他。酒馆外的喧嚣隐隐传来,更衬得屋内死寂。兵煞之心在寂静中高速运转,复盘着方才药铺的冲突。
那些匪徒,不像寻常打家劫舍的毛贼。他们身手不弱,配合也有些章法,更像是……某些势力圈养的打手或私兵。他们为何偏偏盯上那家药铺?是随机作案,还是……另有目的?刘掌柜那惊恐的眼神背后,似乎隐藏着更多东西。
还有这座黑石城。表面在帝国律法之下,暗地里却涌动着无法无天的潜流。药王门的触角或许尚未直接伸到这里,但这里的混乱,无疑为他们提供了绝佳的土壤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
一阵微弱却急促的咳嗽声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我猛地转头,只见玄夜的身体再次剧烈波动起来,比之前更加厉害!他猛地侧过头,咳出几口暗红色的、带着冰碴的血沫,脸色瞬间灰败下去!
冰髓草粉的药效……正在急速衰退!那毒素的猛烈远超想象!
“玄夜!”我扶住他肩膀,试图渡入真气稳固他的情况,但他的经脉如同布满裂痕的琉璃,根本无法承受更多外力!
他艰难地睁开眼,鸦青色的眼眸涣散无光,焦距艰难地在我脸上凝聚了一瞬。
“井……枯井……”他嘴唇翕动,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,每一个字都耗尽他残存的气力,“……韩家村……后山……母亲……留下的……线索……必须……去……”
话音未落,他身体猛地一颤,周身的幽蓝光芒急剧闪烁,人形再也无法维持,在一阵细微的能量扭曲中,重新变回了乌鸦形态的墨羽!
它瘫软在枕头上,羽毛黯淡无光,气息比之前更加微弱,仿佛风中残烛,随时可能熄灭。
枯井!韩家村后山!母亲留下的线索?!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玄夜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,拼尽全力给出的信息,绝不会是无的放矢!母亲在离开前,竟然在枯井留下了线索?那口井……难道不仅仅是夜族的临时法坛?
巨大的担忧和强烈的疑惑瞬间攫住了我。母亲为何要留下线索?她预见到了什么?玄夜为何直到此刻才说出?是之前无法确定,还是……这线索本身也伴随着巨大的风险?
不能再等了!每拖延一刻,玄夜的生命就流逝一分!我必须立刻返回韩家村!
黑石城不能再待下去。药铺的事迟早会引来麻烦,这里的药资源也远远不够。
没有丝毫犹豫,我立刻收拾行装,将剩余的冰髓草粉和昏迷的墨羽仔细贴身藏好,提起短刀,快步下楼。
柜台后的独眼龙掌柜抬眼看了看我,又瞥了一眼我鼓囊囊的行囊和腰间的刀,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,并未多问,只是沙哑道:“要走了?夜路不好走,城外最近不太平。”
我看了他一眼,抛过去一小块碎银:“多谢。”
推开酒馆沉重的木门,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。黑石城已陷入沉睡,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寒风中摇曳,更显寂寥。
我没有选择从城门离开。那里的守卫或许已经收到了某些风声。冥眼在夜色中扫视,很快锁定了一段相对低矮、守备松懈的城墙段。
深吸一口气,《龟息诀》运转到极致,收敛所有气息。脚下发力,身体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,悄无声息地掠向墙根。足尖在粗糙的墙面上几次轻点借力,手掌扣住砖缝,敏捷地翻越了城墙,落入城外及膝的积雪中,没有发出丝毫声响。
回头望了一眼黑石城模糊的轮廓,我转身毅然踏入了茫茫雪原。
归途比来时更加艰难。心系玄夜伤势,我几乎是不计消耗地全力赶路。《噬元功》带来的力量在体内奔涌,却也加剧着寿元的隐性和消耗和疫气的侵蚀。手臂上的纹路在寒冷的夜色中隐隐发烫。
风雪依旧,沿途除了几只被惊起的雪狐,并未遇到太大的危险。偶有巡逻的边军骑兵队伍在远处驰过,我也提前凭借冥眼和兵煞之心避开。
日夜兼程,几乎没有停歇。
当那座熟悉又陌生、被厚厚积雪覆盖的破败小村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,已是两天后的黄昏。
韩家村。
它比我离开时更加死寂,仿佛连最后一丝烟火气都被风雪彻底抹去。我没有惊动任何可能残存的村民,凭借着记忆,绕开村舍,径直向后山那口枯井而去。
越靠近后山,空气中的寒意就越发刺骨,并非单纯的寒冷,而是带着一种……阴森的、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气息。冥眼之下,能看到稀薄的、灰白色的雾气在枯井周围萦绕不散,那是比黑风崖更加凝实的死寂之气。
枯井依旧被那块巨大的青石半掩着。我轻易地再次开启了机关,滑开的青石露出向下延伸的石阶,那股混合着陈旧泥土与淡淡檀香的气息再次涌出,但这一次,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、不易察觉的……血腥味?
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!玄夜之前将母亲安置于此,他重伤后,这里发生了什么?
我毫不犹豫,一步踏入,同时反手将青石合拢。
井下石室依旧点着那几盏长明不灭的鸦骨灯,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四周。一切似乎与我离开时并无太大不同,冰床、祭坛、壁画……
然而,兵煞之心对细节的捕捉和冥眼对能量流动的感知,瞬间让我发现了异常!
祭坛上,那尊飞禽石刻的头部,似乎有被近期移动过的痕迹!边缘积攒的薄灰被擦去了一小块!
壁画上,那些先民与凶兽搏斗的场景中,某处不起眼的角落,多了一道极细微的、新鲜的刻痕!那刻痕的形状,像极了一只振翅欲飞的乌鸦!
最浓的血腥味,来自石室角落,那片堆放兽皮和杂物的阴影处!
我缓缓走过去,用刀尖挑开表面的兽皮。
下面,赫然是一小滩早已干涸凝固的、暗褐色的血迹!血迹旁,散落着几片破碎的、边缘锋利的黑色鸦羽!羽毛上,还沾染着已然发黑的、尚未完全干涸的粘稠液体!
这是……夜族特有的传讯羽书!被人为地、匆忙地破坏了!
有人来过这里!在我和玄夜离开后,有人找到了这里,破坏了玄夜可能留下的进一步指示,并且……发生了搏斗?留下了血迹?
是谁?药王门?还是……其他势力?他们是否发现了母亲的踪迹?
玄夜让我回来,是为了寻找母亲留下的线索,可这里却先一步遭到了入侵!
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目光如电,再次仔细扫视整个石室。母亲如果留下线索,绝不会在明显之处,更不会轻易被后来者发现。
枯井……枯井……
我的目光最终落回了那口真正的、早已干涸的井口本身。
我走到井边,井口被一块厚重的石板盖着,石板上刻着模糊的符文。之前玄夜在此,我并未仔细探查过这口井。
冥眼聚焦,穿透石板,向下望去。
井下并非完全漆黑一片。在极深之处,似乎有一点微弱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芒在缓缓闪烁,与周围弥漫的死寂之气格格不入,却带着一丝奇异的熟悉感……
是母亲的气息?!虽然极其微弱,但绝不会错!那寒毒中特有的阴冷,与她生命本源中一丝奇异的温暖交织而成的独特气息!
她下去过?或者……她将什么东西留在了井底?
我深吸一口气,运转《噬元功》,双手扣住石板边缘,用力将其推开!
一股更加阴冷、带着陈腐气息的风从井下涌出。
没有犹豫,我抓起一盏鸦骨灯,纵身跃入井中。
井壁湿滑,布满苔藓。下落了约莫五六丈,脚下终于触到了实地。这里是一处不大的井下空间,地上堆积着厚厚的淤泥和枯枝。
而那点幽蓝的光芒,正来自井壁一侧的一个不起眼的、人工开凿的小小壁龛!
壁龛内,没有想象中的复杂机关或秘籍,只静静地放着一枚通体剔透、散发着柔和幽蓝光芒的……冰棱?
那冰棱约有拇指大小,形状并不规则,内部仿佛封存着一滴缓缓流动的、深蓝色的液体,正是它散发出的光芒和那熟悉的气息!
冰棱旁,还压着一小片边缘被烧焦的、材质奇特的白色绢布,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、疑似血书的颜料,匆匆画着一个极其简易的图案:
那是一个箭头,指向正北方向。在箭头末端,画着一个燃烧的乌鸦图腾,而在图腾上方,潦草地标注着两个字——
“冰裔”!
母亲果然留下了线索!她指向了北方!指向了夜族寻找的、可能拥有解救玄夜之法的“冰裔”族!而这个燃烧的乌鸦图腾……又代表着什么?是夜族的标记?还是某种警告?
她早已预见到可能会发生变故?所以提前留下了后路?
那入侵者……他们是否也发现了这个壁龛?他们拿走了什么?还是未能发现?
无数疑问瞬间涌入脑海。
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指尖触碰到那枚冰棱。一股极其精纯的、与母亲同源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开来,并非伤害,反而奇异地暂时压制了我手臂上疫气纹路的灼热感。
这冰棱,似乎是母亲用自身寒毒本源凝聚而成?是她留给我的……信物?还是钥匙?
我将冰棱和绢布仔细收起,贴身放好。
再次看向那指向正北的箭头,目光仿佛要穿透厚厚的井壁,望向那片更加遥远、更加危险的寂灭雪原深处。
玄夜的生机,母亲的踪迹,一切的答案,似乎都指向了那个方向。
我深吸一口冰冷的井底空气,握紧了手中的冰棱。
该出发了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