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院的生活像一幅被骤然泼上浓烈油彩的素白画布,喧嚣、混乱、色彩斑斓到令人晕眩。古老的哥特式建筑群肃穆森严,却处处透着一种与西西里小镇截然不同的、近乎野蛮的生命力。洛兰·科西嘉确实如释重负。没有好奇的窥探,没有欲言又止的怜悯,没有“科西嘉”这个姓氏带来的沉重回响。在这里,她只是众多新生中面目模糊的一个,淹没在来自世界各地的、拥有奇特言灵或显赫家世的年轻人之中。尤其当所有人的目光和话题都聚焦在那个尚未露面、已然成为传说的“S”级新生路明非身上时,洛兰的存在感更是稀薄得如同空气。这正是她想要的——一个可以暂时藏匿于喧嚣阴影下的角落。
报道后的日子在忙碌的课程、迷宫般的校园探索和适应全新的、带着金属与硝烟气息的环境里悄然滑过。橡木地板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回响,空气里常年漂浮着一种混合了旧书、机油和淡淡消毒水的奇异味道,取代了西西里阳光下柠檬树和海水的气息。每一堵石墙都厚重得仿佛能隔绝时间,每一扇彩绘玻璃窗都滤进幽暗而神秘的光线。洛兰习惯性地维持着温和的微笑,像一层薄雾笼罩在脸上,浅褐色的眼眸平静无波,指尖却总在无人注意时无意识地蜷缩,仿佛在确认这陌生的安全。
然而,这份刻意维持的低调与平静,在一个清晨被彻底粉碎。
“轰隆——!”
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,仿佛就在宿舍楼下炸开,整栋古老的建筑都随之震颤。洛兰书桌上的墨水瓶猛地一跳,深蓝的墨水溅在摊开的拉丁文笔记上,迅速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深色。窗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玻璃嗡嗡作响,细小的灰尘从天花板的浮雕缝隙簌簌落下。紧接着,是如同爆豆般密集、毫无间歇的枪声!哒哒哒哒!砰砰!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、金属碰撞的铿锵、还有某种沉重物体轰然倒地的闷响……瞬间淹没了清晨应有的宁静,粗暴地撕碎了这片人造的安宁。
洛兰猛地从书桌前弹起,带倒了椅子,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。她甚至没顾上看那本被毁掉的笔记,浅褐色的瞳孔因惊骇而骤然收缩,清澈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近乎本能的恐惧。这声音……这混乱……这毫无征兆的毁灭性巨响!瞬间将她拉回三年前那个被火焰和巨响撕裂的夜晚。指尖冰凉得失去知觉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撞击着肋骨,发出擂鼓般的、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回响。喉咙发紧,一股带着铁锈味的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。她几乎是扑到窗边,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,小心翼翼地拨开厚重的、天鹅绒质地的窗帘一角,只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供视线窥探。
窗外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冷气,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。
原本绿草如茵、喷泉优雅流淌的校园广场,此刻俨然变成了一个荒诞而暴烈的战场!穿着深红色作战服和墨绿色作战服的两拨人,如同两道汹涌的、燃烧着不同火焰的潮水,在古老的建筑群间疯狂地碰撞、撕咬。他们手持着造型奇特的枪械,动作迅猛矫健得不像人类,在冰冷的雕像基座、碎裂的喷泉池壁、甚至粗大的橡树后敏捷地翻滚、腾挪、射击。曳光弹在空中划出致命而绚丽的轨迹,像恶魔的画笔在晨光中肆意涂抹着猩红与惨绿。子弹打在历经风雨的灰白色石阶和深褐色的树干上,留下清晰可见的、如同疮疤般的白色印痕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硝烟味,辛辣、呛人,与西西里海风那咸涩而温柔的气息截然不同,却同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毁灭感,沉甸甸地压下来,钻进每一个毛孔。
“砰!”宿舍门被猛地撞开,同寝那位来自西班牙、性格泼辣的高年级学姐索菲亚冲了进来。她非但没有丝毫惊慌,反而一脸兴奋,手里还抓着一包刚拆封的薯片,嚼得咔嚓作响。“别紧张,小玫瑰!”她看到洛兰苍白的脸和僵直的背脊,咧嘴一笑,露出洁白的牙齿,几步就凑到洛兰旁边的另一扇窗前,也拨开窗帘,“是‘自由一日’!这帮疯子每年都要来这么一出!热闹着呢!”
“自由一日?”洛兰的声音有些发紧,像被砂纸磨过。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抠紧了窗台冰凉的木质边缘,指节泛白。这哪里是“自由”?这分明是……一场被精心策划的、披着娱乐外衣的战争!她看着下面一个穿着墨绿色作战服的男生被数道“红潮”的交叉火力“击毙”,他夸张地捂住胸口,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笑意,踉跄着倒在地上,随即又迅速被后面涌上来的同伴拖走,消失在掩体后。这种刻意表演出来的死亡姿态,冲淡了最初的恐惧,带来一种强烈的荒谬感。然而,心脏的狂跳并未完全平息,每一次枪声都像鞭子抽打在她的神经上。她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开那具“尸体”,投向更广阔的战局。
“对!狮心会和学生会,学院两大社团的王牌对王牌!今天他们可以无视一切校规,用弗里嘉子弹打个痛快,争夺诺顿馆的一年的使用权!”索菲亚嚼着薯片,含糊不清地解释,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外面,“谁最后站着,或者抢到对方指挥部就算赢!放心,子弹是特制的麻醉弹,死不了人,顶多睡一觉,醒来脖子疼得要命。不过被打中那一下还是挺疼的,跟被大锤子抡了似的。”她探头看了看窗外愈发激烈的战况,啧啧有声,“嘿,今年火力挺猛啊,恺撒和楚子航都动真格的了,看这架势是要把老本都打光。”
洛兰的目光随着索菲亚的指引扫过硝烟弥漫的战场。她看到了那个如同太阳神般耀眼的金发男子——学生会主席恺撒·加图索。他站在一辆被临时征用的、车身上布满弹痕的悍马车顶,银色的沙漠之鹰在他手中如同死神的权杖,每一次轰鸣都精准地带走一个对立阵营的成员。那睥睨的姿态,那无可匹敌的自信,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、仿佛生来就该掌控一切的傲慢……加图索。这个姓氏像一根冰冷的针,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神经末梢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她下意识地绷紧了后背,嘴角习惯性地维持着那抹温和的弧度,但眼底那层薄雾深处,一丝极细微的、难以察觉的冷冽悄然掠过,如同冰面下瞬间凝结的寒流。她迅速垂下眼帘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,遮掩住那一闪而逝的情绪。
另一边,一个沉默如磐石的黑发少年——狮心会会长楚子航,手持一把修长的、泛着冷光的日本刀,身形如同鬼魅,在密集的弹雨中穿梭,每一次挥击都精准地格挡开飞来的子弹,发出清脆而危险的“叮当”声。他带领着“绿潮”进行着顽强的抵抗,眼神专注得可怕,动作简洁高效,带着一种冰冷的、机器般的精确感,仿佛不是在战斗,而是在执行一套设定好的程序。
洛兰看着这疯狂的一幕幕,只觉得荒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,一波波涌上来,淹没了最初的恐惧和荒谬。
生命在这里仿佛成了一场盛大的、被精心编排的暴力游戏,规则清晰,结局可控,代价仅仅是短暂的眩晕。可那硝烟的味道,那震耳欲聋的声响,那飞溅的“血花”……它们是如此真实地刺激着感官,嘲笑着这层虚假的糖衣。
枪声、爆炸声、指挥官的吼叫声、被“击中”者的“惨叫”声……各种声响在古老校园的上空奏响一曲混乱而激昂的交响。洛兰站在窗边,像一尊凝固的雕塑,浅金色的发丝在窗缝透入的、带着硝烟味的气流中微微拂动。她看着,听着,冰冷的窗台玻璃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着寒意。硝烟的味道顽固地钻入鼻腔,刺激着黏膜。有那么一瞬间,广场上翻腾的尘土、被爆炸扭曲的热浪、疯狂奔跑跳跃的人影,仿佛与记忆中那晚科西嘉老宅冲天烈焰下扭曲的景象重叠了。同样是毁灭,同样是喧嚣,同样是感官被暴力彻底淹没的窒息感。只不过这里的毁灭带着一层虚假的、娱乐化的糖衣,像一场盛大的化装舞会,而记忆里的那场火,是纯粹的、绝望的、带着铁锈和灰烬味道的毁灭。
枪声渐渐变得稀稀落落,如同暴雨的尾声。弥漫的硝烟略微散去,但那股刺鼻的味道依然浓烈。洛兰和索菲亚清晰地听到了通过扩音系统播放出的、两个极具辨识度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,盖过了零星的交火:
“恺撒,你还有几个人活着?还要继续么?”
“楚子航,干得不错。我这边只剩我和一个女生了,想用女生冲锋么?”
“我也只剩一个女生了,不过蛮遗憾的,她就是那个让你们头疼的狙击手。她只要锁定停车场你们是过不来的,可惜她也不是冲锋的材料。”
“今年不会是死局吧?那样不是很遗憾?” “是很遗憾,我还想赢你那辆布加迪威龙呢。”
“现在我只剩下一把猎刀了,你呢?”
“当然是那柄‘村雨’了,这是我的指挥刀。”
“停车场见。”
“很好。”
电流声戛然而止。校园陷入一种比刚才激烈枪战更令人窒息的死寂。硝烟不再剧烈翻腾,而是像灰色的薄纱,低低地弥漫在广场上,笼罩着那些“阵亡”的躯体。阳光艰难地穿透这层灰纱,在地上投下模糊而诡异的光斑。所有的喧嚣仿佛被瞬间抽空,只剩下远处喷泉池壁滴水的细微声响,以及风吹过破碎玻璃窗发出的呜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