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野把自己关在电竞社的训练室里已经整整两天了。
窗帘拉得严丝合缝,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线,只有三块巨大的显示器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,映照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紧绷的侧脸。键盘被他敲得噼啪作响,速度快得几乎带出残影,屏幕上的游戏角色在他的操控下做出各种极限的闪避和攻击动作。
他在用近乎自虐的方式训练,试图用疲劳和专注淹没一切。
论坛上的腥风血雨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平息,反而愈演愈烈。“兴奋剂”丑闻像一块巨大的乌云笼罩在他头顶。赞助商打来了质疑电话,原本谈好的商业活动无限期推迟,甚至走在校园里,都能感受到指指点点的目光和刻意压低的议论。
“野神……要不歇会儿?”队友小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,端着一碗泡面进来,热气腾腾的香味在满是电子元件味道的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,“你都练了七八个钟头了。”
程野没回头,目光死死锁在屏幕上,声音沙哑:“滚出去。”
小胖噎了一下,把泡面放在桌角:“赵哥让你看看手机,说学校那边……”
“我让你滚出去听不见?”程野猛地一砸鼠标,清脆的响声在房间里格外刺耳。游戏画面瞬间变成灰白,他的角色因为一个极其低级的失误被对方击杀。
小胖吓得一哆嗦,不敢再多说,连忙退了出去,轻轻带上了门。
训练室里重新陷入死寂,只有电脑风扇的嗡鸣。程野烦躁地向后一仰,靠在电竞椅上,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。右手手腕传来一阵阵酸涩的刺痛,比之前更明显了些。他下意识地转动着手腕,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许星辰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,还有那句冰冷的“无关紧要的人”。
真的是他吗?
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。他有动机——之前的冲突;他有机会——医学部的,搞到一张角度刁钻的注射照片似乎并非难事;他也有那种冷漠的、仿佛看待实验对象般的态度,做出这种事似乎毫不意外。
可心底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质疑。那样一个连实验室甲醛浓度都要一丝不苟计算、仿佛活在绝对规则里的人,会用这种下作的手段?
“操!”程野低骂一声,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。他宁愿对方明目张胆地来找他打一架,也好过这种阴恻恻的、无处着力的折磨。
就在这时,训练室的门又被推开了。
程野以为是去而复返的小胖,头也没回地怒吼:“找揍是不是?!”
门口的人沉默了一下,传来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,像一盆冰水,瞬间浇熄了程野所有的暴躁。
“程野同学。”
程野猛地转过头。
许星辰站在门口,依旧是一身整洁的白大褂,怀里抱着一个文件夹。他没有走进来,只是站在光线昏暗的门口,走廊的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个清瘦而笔直的轮廓。他的目光扫过程野狼藉的训练室,落在烟灰缸里堆满的烟头上,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,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。
“你来干什么?”程野站起身,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,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警惕,“来看笑话?还是嫌害得我不够惨?”
许星辰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质问,只是公事公办地打开文件夹,抽出一张盖着红印的通知单,递了过来。
“校学生会联合医务处下发的最新通知,”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,像在朗读说明书,“鉴于近期校内多项竞技赛事中选手健康问题频发,现决定对包括电竞社、体育特长生在内的重点人群进行强制性健康筛查。你是第一批名单里的第一位。”
程野愣住,一把夺过那张纸。
白纸黑字,确实盖着学校和医务处的公章。通知要求他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到指定地点完成一套包括心肺功能、视力、神经反应以及肌肉骨骼状况的全面检查。负责人一栏,赫然写着“许星辰”三个字。
“强制体检?”程野捏着那张纸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他猛地抬头,死死盯住许星辰,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冷笑,“许星辰,你什么意思?刚搞完‘兴奋剂’风波,现在又弄个‘强制体检’?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证明我有病?想把我按死?”
他上前一步,逼近许星辰,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:“是不是你搞的鬼?论坛上的照片,是不是你发的?”
面对他几乎喷到脸上的怒火,许星辰只是微微后撤了半步,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,眼神依旧平静,甚至带着点审视的意味,仿佛在观察一个情绪失控的样本。
“通知是学校下达的。我的职责是执行。”他避开了论坛照片的问题,目光落在程野不自然垂放的右手上,“根据《高校竞技体育活动健康管理暂行办法》第十七条,参赛选手有义务配合……”
“少他妈跟我背条文!”程野粗暴地打断他,将通知单揉成一团,狠狠砸向地面,“我不去!谁爱去谁去!你想凭这个整我?没门!”
纸团滚落到许星辰脚边。他低头看了一眼,并没有去捡,只是重新抬起眼,看着程野。
“你可以拒绝。”许星辰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,那不再是纯粹的平静,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,“根据规定,无正当理由拒绝接受强制性健康筛查的选手,将被视为自动放弃所有后续比赛的参赛资格,直至完成检查并通过评估。”
他顿了顿,清晰地补充道:“包括即将开始的区域选拔赛。”
程野的呼吸猛地一窒,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。
区域选拔赛……这是他目前唯一可能翻盘的机会!只有在选拔赛上打出成绩,才能狠狠打脸那些造谣的人,才能重新拿回失去的一切!如果连参赛资格都被剥夺……
他死死瞪着许星辰,胸膛剧烈起伏,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,一丝公报私仇的痕迹。
但许星辰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,只是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,像一面冰冷的镜子,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、愤怒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。
两人在昏暗的门口对峙着,空气仿佛凝固了。训练室里电脑屏幕的保护程序启动,幽蓝的光线暗了下去,将程野的脸笼罩在更深的阴影里。
许久,程野几乎是咬着牙,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:“……时间。地点。”
许星辰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结果,一丝意外都没有。他看了一眼手表:“今天下午两点半。医学院三号楼,407生理机能评估室。”他顿了顿,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,“记得吃午饭,空腹会影响部分指标。”
说完,他不再多看程野一眼,转身离开,白大褂的下摆划过一个干净利落的弧度。
程野僵在原地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,然后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电竞椅上。沉重的椅子滑出去,撞在墙上,发出巨大的声响。
下午两点二十五分,程野踩着点,一脸阴郁地出现在医学院三号楼407室门口。
他故意穿得吊儿郎当——破洞更多的牛仔裤,一件印着骷髅头的黑色T恤,浑身散发着“老子不爽别惹我”的气息。他就是要用这种姿态告诉许星辰,别以为用比赛就能拿捏他。
推开门的瞬间,他愣了一下。
房间里并不只有许星辰一个人。还有几位穿着白大褂的陌生面孔,有男有女,看起来像是高年级的医学生助手。房间里摆放着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仪器,屏幕闪烁着曲线和数据。
许星辰正站在一台仪器旁和一位助手低声交代着什么,听到开门声,他抬起头。看到程野的打扮,他眼神连一丝波动都没有,只是公事公办地指了一下旁边的体重秤:“先测身高体重。”
完全把他当成了一个普通的、需要走流程的检测对象。
这种彻底的无视,比直接的冲突更让程野憋闷。他黑着脸,配合着完成了前几项基础检查:身高、体重、视力、血压。过程机械而枯燥,许星辰除了必要的指令,几乎没有多余的话。
直到——手部肌电检测。
程野被要求坐在一张特制的椅子上,将右手放入一个带着多个传感触点的仪器固定托架上。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微微皱了眉。
许星辰亲自操作这台仪器。他戴上无菌手套,站在程野身侧,俯身仔细地调整着传感器的位置,确保每一个触点都准确对应着手部特定的肌肉群。
两人距离极近,程野甚至能闻到许星辰白大褂上淡淡的消毒水味,以及……一丝极清淡的、像是实验室里常用的一种薄荷味洗手液的味道。这味道和他平时抽烟的薄荷味完全不同,更冷,更提神。
许星辰的手指偶尔会不可避免地碰到程野的手背皮肤。他的指尖带着手套的微凉,动作精准、稳定,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,就像在调整一件精密仪器。
程野的身体不自觉地有些僵硬。他讨厌这种被完全掌控、细致观察的感觉,尤其对方还是许星辰。
“放松。”许星辰似乎察觉到他的紧绷,头也不抬地命令道,声音透过口罩传来,有些模糊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,“肌肉紧张会导致数据失真。”
程野深吸一口气,极力让自己放松下来。
仪器启动,微弱的电流刺激和信号采集同时进行。旁边的大屏幕上开始跳动的复杂的波形和数据。
许星辰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屏幕上,偶尔会快速记录几个数值。他的眼神锐利,像是在解码什么秘密。
程野忍不住也瞥向屏幕。那些蜿蜒的曲线和不断变化的数字在他眼里如同天书,但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。他手腕内部的酸胀感,在这种精密的探测下,仿佛被无限放大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房间里只有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。
突然,许星辰的操作停顿了一下。他的目光锁定在屏幕的某一区块,那里的一段波形似乎出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、不规律的颤动。他快速放大那段波形,身体微微前倾,看得更加仔细。
程野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。他注意到许星辰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,那是他极度专注时才会有的小动作。
“这里,”许星辰忽然开口,声音依旧平稳,但语速稍微快了些,“重复一下屈指动作,慢速,最大限度。”
程野依言照做,努力控制着手指缓慢地弯曲。
屏幕上的波形随之变化,但那细微的颤动似乎并没有完全消失,反而在某个特定角度变得更加明显了一点。
许星辰沉默地看着,没有说话。他伸出手,隔着薄薄的手套,指尖轻轻按在程野手腕内侧的某个点——正是程野平时最常感到酸胀的位置。
“这样按压,有异常感觉吗?”他问。
程野心里咯噔一下。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席卷而来。他强作镇定:“没有。能有什么感觉?”
许星辰抬起眼,看了他一眼。那眼神平静无波,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。
他没有反驳,只是收回了手,在评估表上快速地记录着什么。
接下来的几项测试,程野都有些心神不宁。他感觉自己像是个等待宣判的犯人,而许星辰就是那个掌握了关键证据的法官。
全部项目终于结束。程野几乎是立刻从仪器里抽回手,站起身就想走。
“等一下。”许星辰叫住他,递过来一张打印好的单子,“初步评估报告。签字确认。”
程野不耐烦地接过来,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术语和数值,大部分他都看不懂。直到他的视线落在最下方的一行结论性建议上——
【建议项:疑似右手腕尺侧腕屈肌及周边肌腱存在异常信号,建议尽快进行高频超声检查以排除腱鞘囊肿或其他占位性病变可能。暂不建议进行高强度、高频率的手部精细操作。】
程野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拿着报告的手瞬间攥紧,纸张边缘被他捏得变形。
腱鞘囊肿?!
他猛地抬头,看向正在低头整理资料的许星辰,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有些发颤:“你……你凭什么这么写?!”
许星辰抬起头,神情依旧冷静:“根据肌电图和体征判断。这是医学评估,不是凭空臆测。”
“你这就是臆测!”程野低吼,感觉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猫,“你就是为了坐实我有病!好让你那些手段看起来名正言顺是不是?体检?我看你就是处心积虑!”
旁边的几个医学生助手都看了过来,眼神诧异。
许星辰并没有被他的情绪带动,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程野,等他说完,才开口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:“你的右手,在完成连续三次极限速击操作后,会出现0.3到0.5秒的细微震颤。高速摄像机可以清晰地捕捉到。这在职业电竞里,是致命伤。”
程野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,瞬间僵在原地,脸色煞白。
许星辰……他怎么知道?!这个细节,他连最亲近的队友都没告诉过!他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!
“我……”程野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所有的愤怒和指控,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,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一丝无处遁形的恐慌。
许星辰没有继续追问,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胜利者的表情。他只是将那份被程野捏皱的报告轻轻抽回来,放在桌上抚平,然后用笔在“疑似”两个字下面,划了一道浅浅的横线。
“只是疑似。”他重申了一遍,抬起眼,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、毫无遮挡地落在程野脸上,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,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、难以捉摸的情绪。
“但是,程野,”他顿了顿,声音低沉了几分,“如果你继续像现在这样无视它,甚至试图用更高强度的训练去掩盖和对抗它……”
他的话音在这里刻意停顿,留下一个令人心悸的空白。训练室里仪器屏幕的光,映在他冰冷的镜片上,模糊了他的眼神。
“它最终毁掉的,绝不止你一场区域选拔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