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，混合着一种冰冷的、属于金属和仪器的独特气息。程野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中艰难地睁开眼，视线花了十几秒才勉强聚焦。
映入眼帘的是纯白的天花板，以及悬挂在侧方的透明输液袋。细长的塑料管蜿蜒而下，末端连接着他左手手背的留置针。他正躺在一张狭窄但洁净的病床上，四周被淡蓝色的帘子隔开，隐约能听到外面走廊传来的轻微脚步声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。
记忆如同破碎的玻璃，一点点拼凑起来——电竞社的庆祝派对，喝下去的那些不知道谁递过来的酒，头重脚轻的眩晕感，还有……许星辰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突然出现在喧闹的人群外，然后一切都模糊了。
“醒了？”
清冷的声音从帘子外传来，接着，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开。许星辰站在那儿，依旧穿着那身白大褂，胸前别着云港大学的校徽和医学院的姓名牌。他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，正低头在上面写着什么，眼神都没给程野一个。
“生命体征平稳了。酒精浓度还没完全代谢到安全值，但已经脱离急性中毒风险。”他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实验数据，“给你挂了护胃和加速代谢的药水，这袋输完就可以走了。”
程野猛地想坐起来，一阵剧烈的头痛和眩晕立刻袭来，让他又重重跌回枕头里。他烦躁地低吼：“我怎么在这？你把我弄来的？”
“校医务室人手不足，值班老师打电话到医学院求助。我刚好在。”许星辰终于抬起眼，目光扫过程野手背的针头，不带任何情绪，“你醉倒在电竞社走廊，吐得很厉害。如果没人管，可能会吸入性窒息。”
程野的脸瞬间涨红，一半是宿醉的难受，一半是被死对头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羞愤。“谁要你多管闲事！”他嘴硬地反驳，试图扯掉手上的针头，动作却因为虚弱而显得笨拙。
“别动。”许星辰上前一步，按住了他的手腕。他的手指微凉，力道却不容置疑。“输液没结束，强行拔针会出血。而且，”他顿了顿，视线落在程野因为醉酒和挣扎又隐隐发颤的右手上，“你的手部肌肉处于异常紧张状态，酒精会加剧神经炎症。如果你还想保住你的职业生涯，最好安分点。”
又是这种居高临下的、仿佛医生对不听话病人的命令口吻。程野的火气“噌”地冒了上来，连带着昨晚在解剖室吃瘪的新仇旧恨一起爆发。
“少他妈拿我的手说事！老子好的很！”他猛地挥开许星辰的手，不顾一阵天旋地转，咬着牙硬是坐了起来，另一只手粗暴地扯掉了手背上的胶布和针头。
细小的血珠立刻从针眼处渗了出来，滴落在雪白的床单上，格外刺眼。
许星辰的眉头终于蹙了起来，不是愤怒，更像是一种看到珍贵实验器材被粗暴对待时的不赞同。“程野，你……”
“你闭嘴！”程野喘着粗气，头晕眼花地摸索着下床，双脚落地时一阵发软，差点跪倒在地。他扶住床沿，恶狠狠地瞪着许星辰，“老子用不着你假好心！不就是想收集你的‘病例数据’吗？装什么救死扶伤！”
他踉跄着抓起扔在椅子上的外套，胡乱往身上一套，就要往外冲。
“你的病历记录和初步检查报告……”许星辰拿起记录板，似乎想递给他。
“滚！谁要你的破报告！”程野看也没看，一把夺过记录板，发泄般地狠狠摔在地上！塑料外壳瞬间碎裂，里面的纸张散落一地。
他看也不看地上的狼藉，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临时病房，留下许星辰一个人站在原地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逃离的背影，以及一地的混乱。
午后的阳光刺眼，程野用手挡着眼睛，胃里还在翻腾，头炸裂般地疼。他沿着校园小路漫无目的地快走，只想离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道和许星辰的地方远一点。
直到确认身后没人追来，他才放缓脚步，靠在一棵梧桐树上大口喘气。手背上的针眼还在隐隐作痛，渗出的血珠在皮肤上凝成一个小红点。他烦躁地用拇指抹掉，心里乱成一团麻。
为什么偏偏是许星辰？为什么每次最狼狈的时候都被他撞见？还有他那副永远冷静、永远正确、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麻烦制造者的眼神……
程野狠狠踹了一脚树干，震得树叶簌簌作响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胃里的难受和头痛稍微缓解了一些，理智才慢慢回笼。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，想找烟，却摸了个空。反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。
拿出来一看，是一板铝箔包装的药片，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：“一次一片，餐后服用。缓解胃粘膜损伤。”
是许星辰什么时候塞进他口袋的？
程野捏着那板药，愣了很久。心里的烦躁奇异地平息了一点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、难以言喻的情绪。他想起自己摔碎的那个记录板……
鬼使神差地，他转过身，朝着校医务室的方向慢慢往回走。
也许……他刚才确实太过分了。至少，该回去收拾一下烂摊子。
当他磨磨蹭蹭地重新走回那间临时病房门口时，帘子已经重新拉开，病床被整理得干干净净。一个保洁阿姨正在擦拭仪器。
而许星辰并不在里面。
程野心里咯噔一下，拉住一个路过的护士：“那个……刚才在这儿的医学院学生呢？”
护士看了他一眼，似乎认出了他就是刚才那个闹腾的病人，没什么好气地说：“许同学？好像去行政楼财务室了。”
“财务室？他去那干嘛？”
“还能干嘛？赔偿呗！”护士叹了口气，语气里带上一丝同情，“你刚才摔坏的那套无线生命体征监测仪，连接着终端的主机好像也给你扯坏了，听说挺贵的。校医让他先去登记备案，估计要赔不少钱。那孩子也真是……”
程野如遭雷击，瞬间僵在原地。
赔钱？
那仪器……是他摔坏的。是他醉酒，是他无理取闹，是他发脾气砸了东西。
为什么是许星辰去赔？
一股强烈的懊悔和难堪猛地冲上头顶，比刚才的醉酒还要让他眩晕。他几乎能想象出许星辰站在财务室窗口，面无表情地听着工作人员核算赔偿金额的样子。那个人甚至会懒得辩解一句，直接自己承担下来。
就因为觉得和他这种“无可救药”的人说不通？
程野猛地转身，几乎是用跑的，冲向校园另一端的行政楼。
他一路冲上三楼，找到财务室门口，果然看到了许星辰清瘦挺拔的背影。他正站在窗口，手里拿着一张单据安静地看着。
“多少钱？”程野冲过去，气喘吁吁地问，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沙哑。
许星辰闻声转过头，看到是他，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，随即又恢复了平静。他没说话，只是将手里的单据递了过去。
程野一把夺过，目光扫向最下面的合计金额——￥12,870.00。
他的心跳骤停了一瞬。一万两千多！这几乎是他省吃俭用大半年才攒下来的，准备换一套新外设的钱！
财务室的老师推了推眼镜，看着程野：“同学，你是？”
“东西是我弄坏的！”程野猛地抬头，声音斩钉截铁，“多少钱我赔，跟他没关系！”
老师看了看他，又看了看始终沉默的许星辰，有些为难：“但是许同学刚才已经……”
“他的钱我会还给他！”程野打断老师，胸口剧烈起伏着，他转向许星辰，语气硬邦邦的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，“听着，许星辰，这事是我干的，我认。钱，我一分不会少你的。以后……以后我赚了钱就还你！”
许星辰静静地看着他，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的眼睛里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。他没有坚持，也没有说“不用还”之类的客套话，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。
“好。”
只有一个字。
程野捏紧了手里的单据，纸张边缘硌得他手心生疼。这笔巨款像一座山突然压下来，让他有些喘不过气，但一种奇怪的责任感却又同时升腾起来。
他拿着单据，走到窗口，开始和财务老师办理赔偿手续，询问支付方式和期限。他的背影绷得很紧，却不再有之前的暴躁和慌乱。
许星辰站在原地，看着程野难得显露出认真甚至有些笨拙地处理这些琐碎事务的背影，目光最后落在他那只因为紧张而下意识蜷握、却又在极力克制颤抖的右手上。
他忽然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入程野耳中。
“赔偿协议可以分期。但治疗协议，”他顿了顿，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持，“从明天开始，必须严格执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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