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野觉得自己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提线木偶。
每天晚上九点整,他必须准时出现在医学部三楼的那间独立诊疗室里,接受许星辰长达一小时的治疗。针灸、电疗、药敷、还有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、闪着金属冷光的仪器在他手上游走。
这一切,都源于那该死的、被许星辰诊断出的早期腱鞘囊肿。
他讨厌这种被掌控的感觉,尤其掌控他的还是许星辰——那个看起来一丝不苟、冷静得近乎机器人、曾让他在解剖室狼狈败走的家伙。
但这一次,他没法反抗。战队经理赵哥和学校辅导员罕见地达成一致,以“职业前景”和“校规纪律”双重施压,他必须配合治疗,直到许星辰点头说“可以了”。
于是,他每晚都臭着一张脸去,再臭着一张脸离开。治疗过程两人几乎零交流。许星辰的话仅限于“手放平”、“放松”、“有感觉吗”这类指令,而程野的回答通常是冷哼、不耐烦的“嗯”、或者干脆闭眼装死。
他告诉自己,忍一忍就过去了。等手伤好转,他就彻底摆脱这个阴魂不散的书呆子。
然而,这天晚上,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破了这个脆弱的、沉默的平衡。
治疗进行到一半,窗外炸雷响起,暴雨倾盆而下,密集的雨点砸在窗户上,噼啪作响。几乎是同时,头顶的灯管猛地闪烁了两下,“啪”地一声,彻底熄灭了。整个诊疗室陷入一片黑暗,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,带来一瞬间惨白的光亮,映出仪器冰冷的轮廓和许星辰骤然停住的动作。
停电了。
“啧。”程野在黑暗中不耐烦地咂嘴,“你们医学院的电路也老掉牙了?”
许星辰没理会他的嘲讽,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:“备用发电机很快会启动,稍等。”
两人在黑暗里沉默地等待着。雨声喧嚣,衬得室内的寂静更加突兀和难熬。程野能听到自己有些不耐的呼吸声,以及对面许星辰几乎微不可闻的平稳气息。
几分钟过去,灯光并未如约亮起。
“操。”程野没了耐心,摸黑站起来,“不做了,老子回去了。”
“治疗还没结束,”许星辰的声音阻止了他,“最后一步药敷必须完成,否则前功尽弃。”
“黑灯瞎火的敷什么敷?你看得见?”程野没好气。
“我看得见。”许星辰的语气平淡无波,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。他似乎摸索着打开了某个抽屉,拿出东西,然后准确无误地走向程野的方向。“手伸出来。”
一道闪电划过,程野下意识地伸出手,瞬间的光亮中,他看到许星辰正低着头,熟练地拆开药贴包装,眼神专注地落在他的手腕上,仿佛黑暗对他真的毫无影响。
程野心里莫名地膈应了一下。这家伙,在这种环境下还能这么精准操作?
就在这时,又一道极强的闪电撕裂夜空,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,也照亮了许星辰刚才打开还没来得及关上的抽屉。
程野的目光无意中扫过,瞳孔骤然一缩。
抽屉里,躺着一本非常眼熟的、黑色封皮的硬壳笔记本。笔记本的侧面,贴着一排颜色各异的标签贴,而最上面那个亮黄色的标签,他绝对不会认错——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家电竞外设品牌的限量版logo贴纸,是他去年夺冠后,粉丝后援会送给他的专属纪念品,独一无二。
他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的东西,怎么会出现在许星辰的抽屉里?
几乎是本能,趁着又一次闪电亮起的瞬间,他猛地伸手,一把将那个笔记本从抽屉里抓了出来!
“你干什么?”许星辰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,伸手想要夺回。
但程野已经退后两步,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和频繁的闪电,粗暴地翻开了笔记本。
第一页,映入眼帘的,是许星辰那工整清晰、带着一种冷硬科技感的字迹,写着一个标题:《电竞选手操作手部肌群与神经反应研究样本——编号007》
编号007?样本?
程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,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他。他快速地向后翻动。
每一页,都密密麻麻记录着数据。日期、时间、操作类型(APM峰值、微操精度、连招失误率……)、对应的他的手部肌电信号图、神经传导速度测量值、甚至还有对他训练赛后手部僵硬程度的详细分级描述(从“轻微酸胀”到“明显震颤”)。
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,里面竟然夹杂着几张打印出来的照片——是他在不同赛场上的照片,特写镜头全部聚焦在他的双手和键盘鼠标上!照片旁边还用红笔标注着“指关节弯曲角度异常”、“腕部尺偏幅度增大”之类的分析。
这根本不是一本普通的诊疗记录!
这简直是一份……一份详尽到变态的观察报告!把他当成什么了?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吗?!
他一直以为,许星辰给他治疗,不过是出于所谓的“医生职责”或者学校的任务。他甚至一度隐约觉得,这家伙虽然讨厌,但专业上确实一丝不苟,或许……或许有那么一点点是为了他好?
可现在,这本冰冷的笔记本,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,对着他当头泼下,浇灭了他心里那点可笑的、刚刚萌芽的错觉。
原来他只是一个“研究样本”?一个编号007的观察对象?原来许星辰每天那些看似专业的操作,只是为了收集数据,写他妈的这见鬼的研究报告?!
巨大的羞辱感和愤怒,像火山一样在他胸腔里爆发出来。
“样本……007……”程野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淬毒般的冰冷,“许星辰,你他妈什么意思?”
许星辰站在原地,闪电的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,他沉默着,没有立刻回答。这种沉默在程野看来,无异于默认。
“所以,你每天摆弄老子的手,不是为了治伤,是为了你这破研究?!”程野猛地将笔记本狠狠摔在解剖台上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压过了窗外的雨声,“老子在你眼里,就是个玩意儿?一个给你提供数据的玩意儿?!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高,愤怒几乎要冲破屋顶:“你凭什么?!谁给你的权利记录这些?!你问过我吗?!啊?!”
许星辰终于开口,声音试图保持冷静,却隐约有一丝被误解的急切:“这些数据对你的治疗有重要参考价值,它能最直观……”
“去你妈的治疗!去你妈的参考价值!”程野彻底爆发了,粗暴地打断他,一把扯掉手上刚刚敷了一半的药贴,狠狠砸在地上,“老子不治了!我告诉你许星辰,就算我这只手以后废了!烂了!也轮不到你再来碰一下!更不会当你妈的什么狗屁样本!”
他气得浑身发抖,手指几乎戳到许星辰的鼻子上:“我真他妈是疯了才会觉得你……觉得你……”
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,那种被彻底利用和愚弄的感觉让他胃里一阵翻腾。他猛地转身,一脚踹开旁边碍事的凳子,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门外漆黑的走廊,冲进了磅礴的雨幕之中。
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衣服和头发,却丝毫无法熄灭他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怒火和……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,尖锐的失望。
诊疗室内,重归寂静,只剩下窗外无止境的雨声。
许星辰独自站在黑暗里,许久没有动弹。
一道闪电再次亮起,惨白的光照亮了解剖台上那本被摔得散开的本子,也照亮了他微微抿紧的嘴唇和眼底一闪而过的、复杂难辨的情绪。
他缓缓走上前,伸出手,极其小心地,仿佛对待什么易碎品般,将那个被粗暴对待的笔记本捡了起来。
他用指尖轻轻拂去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然后翻到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。
那里,贴着另一张小小的贴纸,是某个公益医疗组织的卡通脑核磁贴纸,与前面那些冰冷的数据格格不入。
而在贴纸旁边,有一行新写的、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小字,混杂在大量的医学数据笔记里,毫不起眼,却仿佛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:
「样本007主观情绪观测:今日治疗期间,抱怨次数减少两次,配合度提升5%。推测与昨日战队训练赛胜利有关?待后续验证。」
闪电熄灭,黑暗重新吞噬一切。
只有雨声,哗啦啦地响着,仿佛要洗净所有的痕迹与心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