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还在持续,像是要把整个云港市都淹没。
程野冲出医学部大楼,一头扎进铺天盖地的雨幕里。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T恤,布料紧紧黏在皮肤上,冰凉刺骨。但他感觉不到冷,胸腔里那把被点燃的怒火烧得他浑身滚烫,几乎要蒸发掉落在身上的每一滴雨水。
他漫无目的地狂奔,脚步重重踏在积水的地面上,溅起浑浊的水花。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诊疗室里的一幕幕——那本黑色的笔记本,那些冷冰冰的数据,“样本007”的标签,许星辰那张在闪电映照下毫无波澜的脸……
“样本……他妈的是样本!”他低吼着,一拳砸在路边湿漉漉的树干上,指骨传来一阵钝痛,却远不及心里那股被羞辱、被利用的尖锐刺痛。
他以为那家伙至少有那么一点医者的责任心,甚至……甚至可能有一丝微不足道的关心。结果全是自作多情。在许星辰眼里,他和解剖台上那些被福尔马林浸泡的器官标本没有任何区别,只是一个值得观察和记录的“研究对象”!
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眼睛,又涩又疼。他胡乱抹了一把脸,喘着粗气停下脚步,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了实验楼的天台下。这是栋老楼,平时很少有人来,通往天台的铁门通常锁着,但他知道锁早就坏了,只是虚掩着。
一股想要逃离一切、占据高处的冲动驱使着他。他猛地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,沿着湿滑的楼梯,几步冲上了空旷的天台。
狂风裹挟着暴雨立刻劈头盖脸地砸来,几乎让他站立不稳。天台边缘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。他走到护栏边,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杆,对着下方被雨幕模糊的校园,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、近乎咆哮的低吼。
吼声被巨大的风雨声吞没。
他需要冷静,需要把这股几乎要炸裂的愤怒发泄出去。他深吸了几口湿冷的空气,强迫自己回想比赛时的操作,试图用虚拟世界的杀戮来麻痹现实的糟心。他抬起还在微微发抖的右手,在空中无意识地比划着技能连招的轨迹,指尖划过雨帘,带起细小的水珠。
一下,两下……他试图专注于想象中键盘的触感和屏幕的光效。
但下一秒,他的动作猛地僵住。
不对。
非常不对。
他刚刚无意识做出的那个极限微操手势,需要小指以一个极其精确的角度和速度敲击键位——这是他独有的招牌操作,也是他手伤最容易复发的危险动作之一。
而就在刚才,他做这个动作时,手腕传来了一股清晰无比的、熟悉的酸胀感!
虽然极其轻微,转瞬即逝,但绝对存在!
程野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天上的乌云还要阴沉。他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右手,死死盯着它,仿佛盯着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叛徒。
许星辰的治疗……竟然真的有效?
才短短几天?那种精准到可怕的电疗点位,那些味道古怪却渗透力极强的药膏,那些繁琐却针对性极强的复健动作……真的起了作用?
这个认知像一道更刺眼的闪电,劈开了他愤怒的迷雾,却带来了更深的混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。
如果治疗有效,那是不是意味着……那本笔记本里记录的那些冰冷数据,某种程度上,也是“正确”的?许星辰那个疯子,真的是在用一种偏执到变态的方式……在帮他?
不!不可能!
程野猛地摇头,试图甩掉这个荒谬的想法。有效又怎么样?这改变不了他被当成实验样本的事实!改变不了那份赤裸裸的、毫无尊严的记录!
就在他内心激烈撕扯的时候,天台入口的铁门发出了“吱嘎”一声轻响。
程野猛地回头。
风雨中,许星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他显然是一路找过来的,身上那件白大褂已经湿透,下摆滴着水,紧紧贴在他身上,勾勒出清瘦的线条。他没打伞,头发也湿透了,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上,让他平时那种过分整洁严谨的气质削弱了不少,竟透出几分罕见的狼狈。
但他看向程野的眼神,依旧是他最讨厌的那种——冷静,专注,仿佛无论发生什么,都无法撼动他内核分毫。
“你来干什么?!”程野立刻竖起全身的刺,声音比这雨水更冷,“来看你的‘样本007’有没有因为情绪失控产生更有价值的研究数据?”
许星辰像是没听到他话里的尖刺,一步步走近,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,滴在天台的水洼里。他的目光落在程野还抓着栏杆、微微颤抖的右手上。
“最后一步药敷没有完成,”他的声音穿透雨幕,平静得可恨,“暴雨天气气压低,湿气重,对你的关节恢复不利,需要立刻补上。”
又是这种语气!这种仿佛在陈述客观事实、毫无人类感情的语气!
“药敷?”程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猛地转过身,正面逼视着他,“许星辰,你他妈是听不懂人话吗?我说了,老子不治了!你的研究,你的数据,都给我滚蛋!”
他上前一步,几乎要撞到许星辰,愤怒地指着他的胸口:“在你眼里,我到底是什么?一个会说话的病例?一个能让你写出漂亮论文的工具?!”
风雨声很大,但程野的怒吼更响。
许星辰被他指着,却没有后退。雨水顺着他长长的睫毛滴落,他抬起眼,直视着程野几乎喷火的眼睛。这一次,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,不再是全然的平静。
“你的手,需要治疗。”
“我的手怎么样关你屁事!”程野一把挥开他试图伸过来的手,“你少在这里假惺惺!你做的这一切,不都是为了你那本破笔记吗?!编号007?嗯?许大学霸,你给多少人编了号?下一个是谁?!”
许星辰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些。他沉默了几秒,忽然开口,声音被雨声冲刷得有些模糊,却异常清晰地质问:“如果我只是为了数据,为什么要在你被禁赛的时候,去找辅导员说明火灾责任不全在你?”
程野猛地一愣。
“如果我只是为了论文,为什么要在论坛谣言帖爆出来的时候,连夜查IP地址,试图帮你澄清?”
程野的瞳孔微微收缩。
“如果我只是把你当工具,”许星辰的声音提高了一些,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,似乎有什么情绪在翻涌,又被强行压下,“我为什么要冒着自己被处分的风险,动用未审批的仪器给你做紧急处理?!”
他的连续发问,像几记闷锤,砸在程野混乱的心上。
程野张了张嘴,一时竟无法反驳。这些事情,他都知道,但他从未细想,或者说,他故意不去细想。他宁愿相信许星辰是出于某种冷血的研究目的,也不愿去面对这些行为背后可能存在的、他无法理解的复杂意味。
“那你为什么……”程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,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动摇和困惑,“为什么要记录那些?为什么是‘样本007’?”
许星辰移开视线,望向远处被雨雾笼罩的建筑轮廓,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僵硬。
“医学需要数据支撑。”他的回答依旧带着那种学术性的刻板,“客观记录是分析病情、调整方案的基础。编号……只是为了归档方便。”
这个解释,无懈可击,符合他一贯的风格。
却又显得那么苍白无力,根本无法解释他那些超出“医患关系”的行为。
程野死死盯着他,试图从他湿透的发梢、紧抿的嘴角、微微颤动的睫毛里,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,一丝能证明他并非完全冷血无情的证据。
但他看不透。这个人就像被一层厚厚的、透明的冰包裹着,你看得到他,却永远触不到真实的温度。
两人在暴雨中对峙着,浑身湿透,像两只固执的落汤鸡。风雨毫无怜惜地拍打着他们。
突然——
“阿嚏!”
一个响亮无比的喷嚏打破了僵局。
程野:“……”
许星辰:“……”
打喷嚏的不是情绪激动、浑身发热的程野,而是看起来永远冷静自持、仿佛没有弱点的许星辰。
他似乎自己也愣了一下,然后有些狼狈地侧过头,抬手掩住口鼻,肩膀微微缩起,试图抵御风雨带来的寒意。那声喷嚏让他身上那种“非人感”瞬间消散了不少,露出了底下属于一个普通年轻人的、会冷会生病的脆弱感。
程野满腔的怒火和质问,硬生生被这个极不符合许星辰人设的喷嚏给打断了。他僵在原地,表情古怪,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就在这时,天台下方,隐约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喊,似乎有人在叫许星辰的名字,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。
“……星辰……许星辰!急诊……忙不过来了……主任叫你快去……”
许星辰神色一凛,立刻转头看向楼梯口的方向,随即又快速看向程野,眉头紧锁。
程野也听到了,是医院急诊的召唤。他冷哼一声,扭过头去。
许星辰站在原地,似乎极其短暂地犹豫了一下。他看了看程野依旧攥紧的拳头和湿透的背影,又侧耳听了听楼下越来越急的呼喊。
最终,他什么也没再说,只是从湿透的白大褂口袋里,掏出一个用防水袋仔细包好的东西,迅速塞进程野手里。
触手冰凉,是两贴独立包装的药膏。
“回去自己贴上。”他的语速极快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匆忙,“别淋雨,回去用热水冲一下关节!”
说完,他毫不犹豫地转身,快步跑向楼梯口,湿透的白大褂下摆在风雨中扬起一道决绝的弧度,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。
程野独自站在天台暴雨中,手里紧紧攥着那两贴冰凉的药膏,看着许星辰消失的方向,脸色变幻不定。
楼下的呼喊声和匆忙的脚步声远去了。
只剩下他,和漫天砸落的、冰冷的雨。
还有手里那两贴,被他攥得几乎变了形的药膏。
他低下头,看着防水袋上残留的、来自对方指尖的湿痕,脑子里一片混乱。
愤怒、疑惑、还有那一丝该死的、因为一个喷嚏和两贴药膏而重新冒头的、不该有的动摇……
狂风卷着暴雨,劈头盖脸地抽打着他。
他到底……该不该信他一次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