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褚磊和东方岛主离开鹿台镇,楚影红去医馆探视伤者,昊辰独自返回客栈。
此刻天已大亮,客栈中人影往来,或围坐一处,高谈阔论,或独自一人,浅酌低吟,跑堂挽着衣袖,搭着抹布,在桌椅宾客间灵活穿梭,添酒上菜,店内弥漫着独属于人间的烟火气息。
昊辰会心一笑,虽然习惯于中天的清冷,但他乐于见到人间这番热闹景象。
客栈内,一妇人迎面走来,擦身而过时手中竹篮不慎掉落,昊辰见其身怀六甲,行动不便,遂俯下身帮忙拾起。
散落一地的物件中,一只红绳编织的双全结分外醒目。
妇人接过竹篮,面带笑意:“有劳昊辰仙长,诸位仙长远道而来,又是替我们镇上捉妖,又是帮忙治病救人,实在是感激不尽。”
“职责所在,无需言谢。”
踏进客栈,昊辰一眼便瞧见坐在楼梯边的苏横,她手里拿着几根红绳,正若有所思朝自己看来,桌上叠放一堆形状各异的红绳结。
行至楼梯旁,他想起昨夜的交谈,停下步伐。
“你真要见天狗?”
苏横眉眼一抬:“自然,但它还没醒。”
“待它醒来,我会通知你过去。”
昊辰举步欲行,苏横忽然站起身叫住他。
“昊辰师兄,昨夜事多,忘记跟你道谢,救命之恩,无以为报。”她手中正好完成一只龙目结,便双手奉上,言笑晏晏:“愿师兄,恒有天人善神卫之,永灭灾殃,长臻福佑。”
愿神仙保佑他,活了这么久,昊辰还是第一次听。
他没有接,只道:“举手之劳罢了。”
苏横收回龙目结,神色隐含打量地望着他,唇角扬起一个明显的弧度:“师兄你从不接受别人的谢意?”
“有话直说。”
“也没什么,只是短短不到一日,我已经听你拒绝别人的谢意达三次之多。你理所当然的样子,就好像所有的事,都是你的责任,所以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谢意。”
于昊辰而言,许多事的确是与生俱来的职责,他习惯如此,不会因为此时自己的肉身成了凡人而有所改变。
“我等修道习法,不正是以除妖救困为己任,自是天经地义,理当如此。”
“可受助者凭白承了膏泽恩义,谢意也需要表达。”
“如果是你呢?”
“我?”苏横一顿,随即道:“我不平白出诊,会收病人给的诊金。”
昊辰眼中添了一丝不可名状的神采,定睛看了一眼,她手里的龙目结中泛着一缕银色微光。
“红绳织就银线,颇为雅致,”他伸手接过,“我收下了。”
指尖轻动,辗开红绳,其中交着的银线暗流一股灵力,是驱病避疫的青囊丝。
不同于寻常术法,医药灵力向来自成一道。
苏横收拾好桌上剩余的红绳结,全部拿去柜台。
“掌柜的,待会儿会有几个小孩来找我,但我有事,等不了,劳烦你帮我把这些分给他们。还有这金钱结和文昌结是送你的,祝你日日生意兴隆,令郎今科金榜题名。”
“多谢苏大夫吉言。你这是要出门吗,今日四月初八,凶星当值,诸事不宜,尤其不能出门啊。”
“无妨,我有吉星。”
她展颜一笑,将袖子利落地卷到肘弯,两道青布襻膊从肩头斜绕过,牢牢固定住。
昊辰道:“去哪儿?”
“鹿台山。”
“敏言说山上还有一只水妖。”
“我知道,但我要去采药。”
“非得此时去?”
“非得此时去。”
昊辰不再多言,踏步而出,天际霞光过云山几万重,送金乌上晴空。
“师兄,你刚是要回客栈后院吧,”苏横奇道:“怎么往反方向走?”
昊辰面不改色:“有事。”
“要去寻那水妖?依照常理推之,水妖肯定望风而逃,早已不在山上。”
“常理亦有例外,我只信自己亲自查探后的结果。”
鹿台山道路崎岖,青泥何盘盘,百步九折萦岩峦,苏横虽动作利索,脚程也快,但走得相当艰难,不似昊辰一路闲庭信步,如赏春日柳亸莺娇,煦色韶光。
“你对鹿台山很熟。”
“不熟,只是清楚自己在哪里种了草药。”
“鹿台山离少阳甚远,你在此种草药。”
“不同的草药,习性不同,适宜就种,我不在乎远近。”苏横指着前面的小山谷,道:“接下来我去那儿,和师兄不同路。”
昊辰却没听她的,反而快步走进山谷,入目山峦黛绿,水波湛蓝,山水拥翠相搀,草木蔓发,时有幽风,点画青林。
山谷中间凸起一个小小的山丘,草色葳蕤,迎风而摆,一条黑色巨蟒盘踞其上,蛇形游走,鳞片闪烁。
“你要采的药,就是土丘上那些?”
苏横冲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看他神情肃肃,轻声问:“有何不妥?”
“这巨蟒已开灵智,携带妖气。”
苏横有些吃惊,思忖过后仍是坚持要往土丘走去。
“你听不懂我说话?”昊辰拦下她,声音冷然如玉。
“你想说这蟒蛇,既有妖之灵性,又有兽之凶性,我在此采药会有双倍危险,可我既然来了,绝无空手而归的道理。”
“为何非得今日?”
“芝草已经成形,今日不采,需要再等数月,我不愿意等。”
“你在此说话都不敢大声,还要靠近它采药。”
苏横掀开腰包,从中取出一张灵符,无言展示给他看。
昊辰识出这是一张风雪符,一眼即明她作何打算。
“没有灵力加持,仅凭符文,你至多只能发挥此符一成效力,迷惑不了它。”
苏横眉梢一扬,不改胸有成竹之态,在腰包中一阵摸索,包上编织根根金线,绣成数枚金色焰纹,日光下流光溢彩。
“二十张,效力翻倍。”
说罢,她拿着一沓灵符,围绕巨蟒在山谷各处放置风雪符,灵符需要点燃方可发挥效力,她又找出一堆引线,将一端覆于灵符上,另一端拉至同一处,轻手轻脚忙活了许久。
昊辰冷眼旁观这笨拙无比的方法,分明只要开口说一句,他就能帮她使用风雪符,无需耗费如此多的灵符,可看她这副的样子,分明完全没有想过向他求助。
“我要点火,你先出去。”
昊辰不甚在意:“我的阳厥功,已练至第十层。”
阳厥功乃纯阳功法,练至十层则心火旺盛,不惧风雪加身。
苏横身为少阳弟子,自然知道这些,但还是无视他说的,递来一个瓷瓶。
“为保万无一失,引线里加了致幻粉,这是解药,嗅之即可。”
昊辰接过解药置于鼻端,冷不防一股恶臭顺着鼻息直冲天灵盖,辛辣刺激轰然炸开,眼中一热,眼泪差点夺眶而出。
比之仙人,凡人的身躯不仅七情六欲更深重,就连五感六觉也更加灵敏。
他合眼深吸一口气,运功调息,才将强烈的不适感压下。
苏横见状一把夺回药瓶,仔细闻了闻,确定自己没给错药后,很没道德地提醒:“师兄,你眼泪没擦干。”
昊辰脸色不善,睇着她不接话,暗自运起灵力抹去眼角水光,被泪水洗过的双眼明鉴照人,眼底那股与生俱来的清冷孤傲,显露得愈发淋漓透彻。
“早叫你出去了,”苏横被他盯得寒毛倒竖,捏紧衣角,梗着脖子继续道:“良药刺鼻。”
“采药。”
她还有点不服气:“哼。”
二十张灵符同时焚烧,一时间琼花满山,柳絮飞残,层层急雪舞回风,寒意凛冽,云暗九霄。
风雪符和致幻粉双重作用,造就逼真幻境,巨蟒身在其中昏昏欲睡,逐渐停止游走,陷入沉睡。
幻境中折胶堕指,苏横冻得浑身颤抖,疑惑地伸手到鬓间又顿住,随即拎起地上的药篓,绕开巨蟒爬上土丘。
昊辰拾起脚边一片还未燃尽的灵符,不是普通黄纸,而是经过炼化的金刚纸,画符所用的朱砂墨同样如此,绝非不懂法力的人能够炼化。
不多时,苏横采了一筐灵芝草回来。
“这些金刚纸、朱砂墨,还有青囊丝,都炼化得颇为不俗。”
“你想要?”见昊辰不语,她又道:“青囊丝我多的是,等回少阳你拿灵符来换,至于其他的,你得去问端清。端清认识吧,你们旭阳峰的。”
昊辰不置可否,指上施力扬起符咒残片,叠上一道火咒将其焚为灰烬。
转身欲行,视线不经意扫在苏横刚采回的草药,不似寻常灵芝如伞如盖,而是如马拉车行之状。
御风驾云而行,若车马一日千里。
这是上品车马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