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声潜入远烟微,一剑横出,破雾霭缭绕,纷纭境上过。
昊辰伫立于命剑一端,视红尘世界,天地乾坤,德合无疆,元亨利贞,万物咸宁。
风露高寒,清气扑衣如湿,他降下云端,随手施了一个净衣咒,整理仪容,甫一进客栈后院,就见楚影红只身站在天井中。
“影红师叔。”
“昊辰,就你一人?”楚影红朝他身后张望,“阿横呢,我听客栈掌柜说,她昨日和你一起出去的,没一起回来?”
“她还没到?离开少阳时,我特意问过守山弟子,他们说师妹今日天没亮便已出门。”
“车马芝比御剑术速度更快,按说不该这个时辰还未到。”楚影红眉心拧紧,担忧道:“是去了别处,还是遇见了危险?”
正猜测间,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,苏横转过如意门迈了进来,发髻被风吹得微乱,裙摆上还有些未干的深色水渍与漆黑烟灰。
“师父,昊辰师兄。”
楚影红紧皱的眉头松开,宽心一笑:“去哪儿了,弄成这副模样?”
“我刚去了鸣泉涧,”苏横脸上浮现一抹愧疚,“师父,您赠……”
“师父!”一名身着少阳弟子服的年轻弟子,行色匆匆跑过来。
“韦杭,发生什么事了吗,如此焦急。”
“医馆出事了。”
出事的正是前天夜里差点妖化的镇民,此刻他了无生气地躺在塌上,瞳孔缩小到几乎只剩眼白,上面布满狰狞的红血丝。
楚影红上前搭脉,沉声道:“脉动极盛,脏腑间内蕴热盛邪灼,全无和意,是正气衰尽的危象。昨日分明已有好转,今日竟无端恶化。”
“师父,我来看看。”苏横把着脉,回忆此人先前的病况,“前天夜里……”
“前天夜里,你给他服了一帖承气汤,还加了灵明散。”
韦杭措辞寻常,可昊辰知微知彰,从他加重的语气中,捕捉到一丝隐藏着针对的责备。
“你问都没问过我,就擅自给我的病人开方用药。”
“安静会儿,”苏横被韦杭打断说话,大为不悦,“你很吵。”
“我吵?”韦杭被她一呛,气急败坏,“你怎么不说自己任意妄为,倘若新药与我的方子相冲,你想没想过会有何后果?”
苏横充耳不闻,径自拨开男子衣物,先前剜去腐肉的伤口,现已遍生黑色毛发,散发出一股怪味。
“师父,您看师妹这副样子,分明丝毫没觉得自己行事有不妥。”
楚影红道:“承气汤解妖毒,灵明散护心脉,都是对症之药,不会造成现下的结果。”
“师妹她用药向来大胆,这两种药药性相加,可不是一个身受重伤的普通人承受得起的。”
“此人骨骼坚实,暗藏劲道,手掌宽厚,虎口生茧,一看就是练家子,阿横定是评估过他的状况能够承受,才会如此用药。”
“师妹若真这么有分寸,当初在浮玉岛,也不会一针下去,几乎废了那离泽宫的弟子。”
苏横本来专注于诊脉,没理会韦杭的没完没了,可听到这句话,霍然转过视线。
这一眼亮得骇人,似无风深潭,虽澄澈清明,但未兴波澜,却教韦杭下意识噤了声。
“师父,我一时分辨不出具体病因,不过邪盛正衰之脉有转圜余地,可用九针刺穴,先泄去他体内邪气,暂时稳住病况,再寻它法救治。”
“嗯,未免邪气过盛以致死脉,你先行施针,再想办法。”
苏横往腰间伸手,半道又转而取来一旁放置的针袋,指尖捻动一枚银针,以火淬,拭其垢。
昊辰记得她的针是金针,而非银针,且这针袋边缘题了半句“一苇杭之”,明显归韦杭所有。
银针一一精准刺入穴位,不多时,病患体内邪气受到吸引,宛如活物缓缓向外涌动,针尖处呈现明显的黑褐色。
昊辰道:“邪气染黑银针,他中毒了?”
“嗯,”苏横道:“病情恶化,是因为身中妖毒。”
韦杭轻嗤:“他本就受妖物袭击,体内有残存妖毒不足为奇。”
“我受过天狗一爪,天狗的妖毒,我分辨得出来。”
“你别忘了还有蛊雕。”
“他身上的伤,是否出自不同的妖,你看不出来?”
“师妹你自持医术高超,一向狂妄,没问我用过什么药便随意开方,怎知对此不会有影响?”
“你用过什么药,我一眼就能判断出来。”苏横反唇相讥:“况且,你丢下病人不知去向,我倒是想问,也得找得到你。”
“什么叫我不知去向,连日操劳我还不能回客栈休息?”
“你回客栈可没跟我交代。”
“我回客栈还要跟你交代?”
“少跟我大呼小叫,现在丢下病人不管,擅离职守的人是你。”
“我大呼小叫?你——”
“够了!”楚影红制止道:“你们两个见面就吵,能不能消停会儿!”
眼见师父发火,他二人立时收敛脾气,分立病塌首尾两处,一声不吭。
门外,辛桐端着汤药进来,正是加了灵明散的承气汤。
韦杭解释道:“师妹下药重,她用了这方子,我不能轻易再换,只是现在恐怕用不上了。”
辛桐一头雾水:“那我端出去?”
“等等。”
昊辰取过药碗施法一探,汤药中浮现一圈幽幽荧光。
“妖气?”辛桐目瞪口呆,连忙道:“师父、师兄,我和医馆学徒轮流守着药寮,一直都有人,没发现有妖,我、我不知道怎么回事。”
昊辰道:“妖族真想从中动手脚,不需你们都离开。”
楚影红仔细检查过汤药,唯一能断定的是其中确实有妖毒,但无法确认毒来自何种妖物。
“下毒者故意将妖毒下在药中,用药味来掩盖妖毒气息。”
“剔除灵明散和承气汤的味道,我觉得这药里夹杂着一股咸腥气,就像……”苏横沉吟片刻,道:“像是海水的气味。”
韦杭眼睛一亮,道:“莫非是敏言说的水妖,藏在鹿台镇附近?”
昊辰道:“这妖毒不知是否还下在了别的地方,其他病人也得仔细检查一番,以策周全。”
“阿横要留下施针,”楚影红道:“这事交给我和韦杭。”
“我去药寮再看看。”
昊辰随辛桐来药寮,逐一查看所有药罐、药碗以及药渣,独有妖化病人的药被动过手脚,不未知是目标明确,还是随机选择一人投毒。
“那病患是何来历?”
辛桐摇首:“这么多伤患,就他没有亲朋看顾,镇上人都说他眼生,许是外乡人。”
“外乡人……身上没有路引?”
“他的随身物件都还在呢,我找找看。”
辛桐在一旁的杂物中翻出路引,内里沾染血污,不过好在还能看清部分内容。
“昊辰师兄,他叫庄照临,从琼山过来。”
昊辰眼瞳微凝:“他随身之物中可还有别的?”
“没啦,都在这儿了。”
庄照临的衣物被天狗抓得破败不成形,唯一根乌犀腰带虽已四分五裂,但尚算完整,上面划痕深浅都有,正反皆是。
昊辰仔细辨认,觉察内里划痕大多深度均匀,边缘清晰,不似攻击性痕迹,倒像是刻意为之。
他福至心灵,将腰带内侧朝上,缓缓拼凑好整根,见上面赫然刻了三个字——
天墟堂。
辛桐满眼疑惑:“这是哪个门派吗?怎么没听过。”
庄椿岁死于煅神术,庄照临留下讯息“天墟堂”,从孽镜三妖的谈话里可得知,猎神榜是由“堂主”制定,所有讯息都能连到一起。
“腰带的事我来处理,暂且不要声张。”
辛桐不明白昊辰的用意,但还是点头应下:“昊辰师兄放心,我嘴巴最牢靠。”
楚影红闻听昊辰的发现,不禁面露忧色:“庄照临应该是知晓庄前辈之死的真相,赶往少阳报讯,途径鹿台镇,遭遇妖族追击截杀,身受重伤。妖族不甘他死里逃生,又下毒谋害,杀人灭口。”
“妖族若为灭口,此次下毒可直接取他性命,不必留一线生机。我更倾向于他中毒与报讯无关,这中间,定然还有我们不曾想到的原因。”
“你这样分析也有道理,掌门派往琼山的弟子,未有消息传回,现下只能等庄照临醒来才能知晓真相,不过,这天墟堂……”
“有关于天墟堂,现下知之甚少,既然它们有心藏匿,庄照临又未醒,不妨我们就当全然未知,或能令其有所松懈。”
“嗯,一切还是要等各派掌门、长老都到齐了,商议过后,才能再做定夺。”
簪花大会召开在即,却诸事纷杂,犹如治丝益棼,越理越乱,令楚影红一阵心烦意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