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阳曜灵,和风容与,日光凝晖钟瑞,从瓦缝参差间葱茏轻洒,医馆拐角处飘来阵阵艾草焚烧后的焦苦味,混着几声互不相让的争执。
“查不出具体妖毒,他又深陷昏迷,除却外在病症,是否还有其他不适不得而知,只有他苏醒过来才能弄清所有状况。”
“此人脉气浊乱,革如泉涌,此刻醒来无异于酷刑加身,师妹,你何时才能收一收这些冒险又激进的想法?”
“你倒是小心谨慎,”苏横一口顶了回去,“除了等待,提不出任何应对方案。”
“我谨慎对待还错了?”
“我设法救治难道不对?”
“都给我少说一句!”楚影红皱眉,斥责道:“你们两个一天三小吵,三天一大吵,不厌吗!”
他二人吵得正酣,听到楚影红的呵止收声行礼。
苏横低眉道:“师父,刚施完针,他现在无碍,但接下来当如何,我还没有具体想法。”
楚影红不语,看向韦杭。
韦杭目光飘忽,惭愧垂首:“我也没有。”
“你们先回去,静下心来再商讨该如何救治病人,我只有你们两个入室弟子,纵使想法不同,也别总是针尖对麦芒,一碰面就吵吵嚷嚷。”
苏横和韦杭对视一眼,两看相厌,随即十分默契地一同告退。
楚影红将一切看在眼中,无何奈何,回身见昊辰唇角盎然带笑,叹息道:“他们师兄妹两个不太对付,昊辰,让你见笑了。”
“目下无对症良策,更需各抒己见,集思广益才能避免疏忽遗漏。”
“韦杭天资不比阿横,胜在慎重求稳,阿横天赋上佳总有奇法,但确实冒进了些。她这次被天狗抓伤,说是解毒剂徐徐图之,见效太慢,机会难得便改了自己的药方,以身试药。”
“师妹习医,又来自神农故里姜水,”提及神农,昊辰不免惘然,停顿片刻才继续道:“昔者,神农氏悯黎元之多疾,遂尝百药以救疗之,师妹或是有学神农尝百草,辩药性之意。”
“她确实崇敬神农大神,可贸然尝试新药,终归是不知天高地厚。”
昊辰缓步前行,肃肃如竹下微风,高而徐引。
“若无新变,不能代雄。医道虽严谨,但医者亦需怀有革故鼎新之心,否则岂非成了故步自封,不思进取?口尝身试固然危险,然其心赤诚,难能可贵。”
楚影红一愣,遂笑道:“你这话若是被她知晓,可不得了,尾巴得翘到天上去。”
“师妹年少,偶有冲动轻狂,正需要有人从旁约束,令其三思而后行,弟子不会妄言。”
见昊辰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,楚影红心生赞赏的同时,也颇为感慨。
“有时我真羡慕恒阳师兄,有你这般聪慧懂事,让人省心的弟子。”
“骊龙之珠尚有微颣,何况于人,师妹纵有白圭之玷,尚可磨也,影红师叔且放宽心。”
“我担心的不是这个,而是……医道是自成一道不假,但在某些方面,医术始终不比法术。阿横她丝毫不会法术,叫我如何放心她将来下山历练,她又不肯听我的留在少阳。”
“少阳弟子大多结伴下山历练,互相照应,师妹只是不会术法,并非无力自保,师叔不必过分担忧。”
“你不清楚她的情况,因为学不会法术,不少人曾当面嘲讽她懒怠蠢钝,是为‘少阳之耻’。”
“师妹她是个不吃亏的性子。”
“你才认识她这点时日,便觉察出来了?”昊辰但笑不语,楚影红又道:“她如今已经收敛许多,少时那才叫张牙舞爪,任何人说她一句,她定要想方设法加倍奉还,不达目的,誓不罢休。”
“不会法术,才更需要通过其他方式,证明自己非软弱可欺之辈,以此来保护自己。”
楚影红诧异,想来昊辰阳煦山立,温润而泽,才会如此去理解苏横的行为。
“或许你说得对,渐渐地,的确无人敢当着她的面说三道四,但即便如此,也是直到四年前,她解除浮玉岛那场大疫,得了‘神针七篇’之名,闲言碎语才真正消退。她也因此平和许多,可我清楚,少时那些经历,像一根根刺,全都还扎在她心底。”
日光从屋檐下照入,落于昊辰淡蹙的眉峰上,在眼睑投下一片暗沉阴影。
“她不同任何人交心,少阳弟子众多,她没有一个真正谈得来的同门,平素呢,又最讨厌求助于人。”
昊辰了然:“她得了车马芝后,连下山历练都计划独自前往,师叔担心的是这个。”
“是啊,她一贯想的多,说的少,行事自有主张,谁说都不好使。”楚影红失笑:“说来也怪,入门试炼时,长老一致评定她灵根上佳,足以去旭阳峰做守境者,奈何她无意于此,对医术更有兴趣才拜入小阳峰,未想她入门后,法术无一有成。”
“灵根不是资质的唯一评断标准,如璇玑师妹,六识残缺,同样术法难成。”
“璇玑至少还有理由,但我为阿横行针诊脉,无任何不足。我总在想,是否自己哪里教错了,才害她如此。”楚影红自责不已,眼底一片黯然,“辜负了她只带故乡一抔黄土,一支青竹,背井离乡来少阳,修仙问道之心。”
“师妹的情况确实特殊,”昊辰眼中藏有一抹无法言说的深意,“不如等此间事了,我去找她谈谈。”
“谈谈?”
楚影红不懂昊辰的措辞,更不明白他要找苏横谈什么,可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,也不好过多追问。
“昊辰,这些事我藏在心中多年,无法排遣,今日不知怎的,竟全都同你说了。”
“事藏于心,半筹不纳,也许说出来后,有豁然开朗之机。”
“也好,你们少年人之间总归更好说话,起码她愿意告诉你,她是姜水人,跟别人,她从不提拜师少阳前的事。”
昊辰双唇微启,数语辗转在喉,终未说出口,短暂的沉默后,悉数化作唇边晕开的一丝浅笑。
“姑姑,”玲珑迎面跑来报喜,“璇玑醒了!”
“太好了,”楚影红心中大石放下一块,“我现在去看看她。”
客栈房内,昊辰询问起当日山洞一事,璇玑一脸茫然似乎有话想说,却被钟敏言打断,只道是众人法力不高,当时都被蛊雕甩晕过去,并未看见什么。
璇玑不同意钟敏言的言论,两人一言不合,当场拌起了嘴,好在玲珑拿着糕点及时出现,扬言要封了钟敏言的嘴,才制止两人。
众人忍俊不禁,楚影红道:“你们都没事就好,之前听你们说起的水妖,我和昊辰明日会再去鹿台山,看能不能寻到它的踪迹。”
璇玑举着两片糕点,插嘴道:“那个妖好像想帮我们。”
“妖就是妖,怎么会帮人呢。”昊辰当即下了断言:“它们贯会蛊惑人心,千万不要被假象给骗了。”
璇玑默然不语,眼色闪烁,神情间不能完全信服。
“小六子,你也吃。”玲珑递去一块糕点。
钟敏言摇首:“我不喜欢吃糕点,粘牙。”
“这不是普通的糕点,阿横说,吃这个对我们有好处。”
“苏横师姐做的?那更不能吃了,她熬的药苦得能要人命,药膳更是从来不调味,难吃得……”
“是在说我吗?”
众人闻声回头,苏横端着一碗药站在门口,眸光微偏,正落在钟敏言身上。
“敏言?”
被点了名的钟敏言怔愣片刻,连忙拿过几块糕点狼吞虎咽起来,脸拧成一块,含糊不清道:“我是说师姐你做的这个……原滋原味,特别好吃。”
苏横盯着钟敏言看,也不说话,待他竭尽全力咽下一块,这才笑得两眼弯弯。
“好吃就吃完。”
钟敏言一脸视死如归:“当然!”
她满意地移开视线,进屋招呼:“璇玑,喝药。”
“好啊。”
璇玑端起药碗,作势一饮而尽,她原是不分五味,从不觉得喝药是难事,可自打上回误打误撞进入秘境,竟恢复了味觉,此刻药一沾舌,瞬间脸色大变,“哇”一声,将汤药全都吐了出来。
“太难喝了,”她将药碗递回,“我不要喝。”
苏横无视她的动作,只垂眸看着自己的衣裙,药汁溅在上面,像一个个脏污的泥点,一抹不虞之色骤然掠过脸庞。
昊辰捕捉她这稍纵即逝的情绪,便劝道:“璇玑,你在明霞洞本就受了寒,加上鹿台山遭遇蛊雕袭击,以至昏迷两日方醒,不喝药恢复不了元气。”
“可是昊辰师兄,药真的很难喝,你看我已经醒来,没事了,”璇玑说罢,又可怜兮兮地望着楚影红,“姑姑,我不喝。”
楚影红道:“良药苦口利于病,听话先喝了吧。”
璇玑躲到玲珑身后,坚持将药碗递出:“我好了,我不喝!”
苏横伸手接过递到自己眼前的碗,碰到药碗边缘的一刹那忽然踏步上前,一把扣住璇玑下颚,手上力道一折一推,一碗药直接灌下去,涓滴不剩。
“阿横!”楚影红疾呼,她就知道会这样。
“师父,医馆还有很多事,我先过去。”
楚影红无奈摇首:“你自己的伤也多注意些,别太累着。”
待苏横走远,玲珑忍不住戳璇玑额头:“你呀,不知道阿横最讨厌病人浪费她的药吗,她以后会不给你看诊的。”
璇玑皱着一张脸,喉间苦涩还未褪去,倒是完全不计较被灌药的事,反而喜笑颜开:“那正好不用喝药。”
钟敏言捏着喉咙,咽得两眼发直,道:“可谁能保证一辈子不生病,不受伤?你这样,万一以后落苏横师姐手里,有你好果子吃。”
璇玑懵懵懂懂:“有多好吃?”
钟敏言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,分不清是因为糕点,还是因为璇玑,而后取了块糕点,道:“大概和这个一样,要命。”
璇玑愣了下,还没反应,玲珑已经一巴掌拍在钟敏言脑袋上,嗔怒道:“你吓唬璇玑干嘛!”
“她自己问的。”
昊辰没兴趣继续听他们三个插科打诨,交代过一声,自行离开。
沿回廊绕过拐角,如意门边方塘水白,钓渚池圆,侧立一株花繁叶茂的合抱之木。
苏横袖手站在树下,影来池里,花落衫中,春慵恰似春塘水,溶溶泄泄。
她对面之人,乃是那日擅闯少阳秘境的离泽宫弟子禹司凤。
“禹少侠先别急着谢我,有所求必先有所予,你找我办事,可以,但做为交换,你得告诉我一个人的近况。”
禹司凤有所踟蹰,磕磕巴巴道:“我、不能说。”
“你们离泽宫的弟子,嘴巴都这么严实,还是元朗副宫主给你们下了封口令?”
“请见谅。”
“见谅不了,既然你帮不到我,那你所谓的‘世间五味’、‘人性七情’就都不关我的事,另请高明吧。”
“苏……”
苏横听而不闻,只管翩然转身,恰巧看到门边轻衣缓带的昊辰。
“你有服药吗?”
东风吹着层云徘徊游动,遮住昊辰若有所思的双眸,妍暖光影在他眼底瞬息斑驳,沉浮不定。
“很苦。”
苏横听罢,淡淡颔首,背着手径自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