洵是盛会,偌大的少阳校场上冠盖云集,群贤毕至,仙门弟子按照门派不同,纷纷列队站定,恭迎各派长老入席。
二层高处的一众长者中间,惟一年轻弟子着素白广袖长裳,罩灰蓝外袍,腰束绦带,头戴银冠,仪望若神,挺然独秀,一身风华毫不收敛,正是昊辰。
他俯视台下英姿勃发,斗志昂扬的仙门弟子,不觉露出一抹温雅笑容。
“簪花大会办至今日已有百余届,我等正派数百年来,从不间断地办此盛事,旨在弘扬正道之威,大会得冠的门派,在以后四年当中,当为五派之首,办理正道事务,各门派弟子当以切磋武学,取长补短为念,倘若哪派弟子胆敢好勇斗狠,故意伤人性命,我五派掌门尽皆在此,绝不轻饶!”
褚磊面向群英的讲话结束,簪花大会正式开始。
擂台赛事以抽签的方式,随机择选对手,第一场,比试弟子分别是来自离泽宫的禹司凤和浮玉岛的涂蚺。
禹司凤虽只有十六岁,但面对四年前曾是夺魁热门,而今更是奔雷剑法大成的涂蚺,赤手空拳应战,游刃有余,丝毫不落下风。
奔雷剑招引发雷电交加,将整个擂台笼罩,禹司凤从容不迫,几个回合下来就将涂蚺击退,赢得比赛。
“离泽宫禹司凤胜!”
昊辰目露欣赏,唇角轻弯,这个离泽宫弟子还真是天资出色,假以时日或为瑚琏之器,可当仙门降妖除魔之大任。
第二场,点睛谷邬童对战轩辕派林枫。
邬童术法修为不俗,出招狠辣不留情面,命剑绞着风声,一招把林枫法器震毁,连带着将其人重重打趴在地,难以起身。
即使分属两派,五大仙门到底同舟共济,邬童这般震毁法器,羞辱于人,虽未违反大赛规矩,但令对手颜面扫地,终归过分了些。
第三场,轩辕派石枫与少阳派端砚。
二人功力在伯仲之间,你来我往打得难分难解,博得场下阵阵喝彩。
交战正酣之际,赛况急转,只见石枫挥剑斩下,对面虚空宛如裂开一角,他身影闪动从中快速穿过,出其不意地出现在端砚身后,一脚将其踹下擂台。
场下轩辕派士气大振,连声叫好。
“轩辕派胜!”
赛事暂时停歇,弟子四散开来,讨论着轩辕派虽首战不利,但第三场的石枫功力深不可测,简直有如神助,今年当是要一改往年颓势,重振轩辕派仙门之首的声势。
昊辰步下高台往人群中去,与石枫擦身而过,见其斯文清瘦,目露精光,确实一派强干模样。
只是这石枫并非如他这般闭关修炼多年,而后横空出世的弟子。
石枫是轩辕派的大弟子,早经人世,实力如何,早在看过参赛名单后,他就已经有所了解了。
精进如此之快,实在不可思议。
正困惑,视野里忽然浮现一道传音符白光,他暂且按下心中对石枫的疑问,沿山阶走向崖边围栏,石栏上缠绕几根锁链,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。
施法展开灵符,是端清传来的消息,庄照临一直在房中休息,除了服药用膳之时起过身,几乎没有任何动静。
平山阑槛倚晴空,山色有无中,昊辰合眼而思,几度春风闲适,天高云闲,百鸟啼鸣,松影落空潭。
窸窣的足音如期而至,他睁眼,青山如黛映衬目色沉静,唇角微微扬起,转身施礼。
“和阳师叔。”
“昊辰?”和阳长老看到他颇为惊讶,“你在这里等我?”
“是,弟子有事想请师叔帮忙。”
“何事?”
“师父为守秘境,常年闭关,旭阳峰的事务大多交由弟子们轮流管理,时常更换主事弟子多有不便,而今弟子归来,师父有意由我接手管理旭阳峰大小事务。”
和阳长老疑惑:“你是在旭阳峰事务上,遇见什么难题了?”
“正是,弟子昨夜翻看前几任主事弟子的手札,发觉几处不妥,其中最为严重的当属旭阳峰藏书阁。阁内藏书浩如烟海,查阅者众,乃少阳之最,却只有两名掌案司书的弟子,以至于藏书分类混乱,登记不清,查找困难,行效低下。”
“恒阳师兄收徒要求高,门下弟子确实少了些。你与我说这些,是想从青阳峰调派弟子过去帮忙?我门下弟子掌门规戒律,对管理案牍一事,倒有几分经验,待簪花大会结束,我来安排。”
“如此就多谢和阳师叔了,”昊辰微笑着切入正题,“除此之外,还有一个不情之请,我想请小阳峰的苏横师妹一道来帮忙。”
“你找苏横应该请示影红,却来找我。”和阳长老目光炯炯,肯定道:“你是在替她求情,想让她提前离开明霞洞。”
“明霞洞内阴寒森冷,寻常弟子待在其中尚且颇受煎熬,何况苏横师妹完全不会法术,她在这种情境下,只会竭尽全力保全自身安危,不会有余力反思己过。”
和阳长老拧眉,明霞洞是什么地方,他身为戒律长老一清二楚,知道昊辰所言不虚。
“以她的情况,待三日刑期期满,少不得冻伤冻病,届时还需要另外抽派人手医治照看她。而今正值簪花大会,事务繁忙,又有目的不明之人企图浑水摸鱼,更有天墟堂、孽镜虎视眈眈,少阳现下是急需用人之际。”
“仙门历来事务纷杂,不能因为需要用人,就枉顾门规。”
“做错事当然要接受惩罚,只不过门规戒律,并非以惩罚弟子为目的,更重要的是要门下弟子规行矩步,切勿因一己之念行差踏错。洞中一日,足以让师妹谨记教训,避免日后再犯,余下惩罚,改为前往旭阳峰自省,以旭阳峰的藏书量,刑期只增不减。”
见和阳长老稍有动容,昊辰继续道:“我听闻师妹在小阳峰掌管医案,触类旁通对整理藏书定然不陌生,这样的惩罚,既能让其发挥所长,帮忙解决旭阳峰藏书阁之乱,也能令她定下来静思己过,岂非事半功倍?”
和阳长老虽严厉,但并非不通人情,想起昊辰昨夜为帮苏横争取机会解释,还曾打断过他说话。
“昊辰,你天资过人,颖悟绝伦,少阳众位长老对你寄以殷切期望,师叔希望你明白,何谓以身作则,不言之化。”
和阳长老的弦外音,昊辰一听即明,他只是淡然含笑,神色自若。
“若非因为同弟子有过不快,师妹不会私下地牢,触犯门规。况且我身为少阳弟子,无论是待人,还是处事,一切以少阳利益为先,与妖族周旋,凶险异常,苏横师妹医术精湛,是可堪大用之人。”
和阳长老勉强颔首,算是接受了昊辰的说法,毕竟就连他的用药也一直归苏横负责,医术如何他很清楚。
“昊辰,你要青阳峰为你办事,就同样需要为青阳峰办一件事,至于何事,待我想清楚,自会告知于你。”
“是,多谢师叔。”
得了和阳长老的手令,本该通知楚影红前来明霞洞放人,但昊辰心中尚有疑问未解,是以选择只身前来。
洞中微霰飘零,密雪纷糅,散漫交错,氛氲萧索。
苏横一袭焰纹红裙,闭眼盘膝坐在一块青石上,雪落青丝结成霜,又因风而起,飞过两颊,盘旋着飘回眉尾,堪堪遮住一点朱砂色。
这正是他记忆中,她最初的模样。
他知道她在少阳,但为闭关修炼,重修气海,从不曾见过她。
细算起来,他们已经有数百年没见过面,如果不是她转世为人,时至今日,她依旧不会见他。
久违芝颜,殊深驰念,鹿台山上没有征兆的偶然初见,是他期待多年的久别重逢,情绪积压在心底,如山洪欲崩,他却卸不下沉重的伪装,只能在她面前扮演一个陌生人。
至高至明日月,至亲至疏夫妻。
“心慎杂欲,则有余灵;目慎杂观,则有余明……”
熟悉的少阳心法口诀从她翕动的双唇中溢出,反复运转在经脉里,尽是徒劳无用,求而不得的空洞回响。
苏横骤然睁眼,冷不丁瞧见禁地中突兀现身的身影,身体比思绪更快做出反应,下意识向后猛缩,脊背重重撞上冰凉的石壁。
“嘶——”
“有没有伤到?”
昊辰快步上前,指尖悬在半空还未触及她衣角,她便如受惊的雀鸟般死死抵住身后石壁,泛着水光的眼睛愈发警惕,一幅生怕他再靠近半分的模样。
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,联系昨日他靠近时,她也是如此巨大的反应,昊辰旷若发蒙,目光似闪着磷光的箭簇直白落下。
“你在怕我。”
“你走路一点声响也没有,任谁都会吓一跳。”
昊辰不信她的说辞,但还是往旁边走了几步,形若无事地与她拉开距离,确保她不会感觉受到冒犯。
苏横从青石上跳下来,狐疑地打量他:“你是不是有伤在身?我给你看看。”
昊辰侧过身避开她伸手过来的动作,负手于后,无声拒绝。
“讳疾忌医?”苏横诧异,眼波流眄一瞬,“还是你的伤有古怪,不能为我所知?”
昊辰出神地看了她好一阵,语气听不出波澜:“我自有分寸。”
苏横望其神色,闻其气息,判断他这伤不算很严重,她没有强迫人就医的习惯,便不再多言,而是掀开腰包,从中掏出一只药瓶丢过去。
“烫伤药。”
昊辰翻过手背,如此细微的灼伤,虽有痛感,但他本不在意。
洞中风雪交加,苏横不受控地觑起眼,道:“你也犯事了?”
“回答我一个问题,我带你离开明霞洞。”
苏横果断道:“不想回答。”
昊辰的目光转向她发髻边上,道:“云鬓斜簪,犹胜一枝春欲放,师妹鬓间的发簪,花了不少诊金吧。”
苏横脸色一变,他又道:“至少得真正感受过洞中的阴寒森冷,才有可能骗过所有人。”
她双手互相拖住自己手肘,没好气道:“你想问什么?”
“这一次你避过所有人去见天狗,到底想知道什么?别说是为了控妖项圈,你拿来糊弄诸位师长的话,骗不了我。”
“我若说,只是想问清楚它为何那般评价我的元神,你信吗?”
“你在怀疑什么?”
昊辰隐于疏疏飞雪后的双眼,眸光深晦,满含细致入微的考量,仿佛洞悉世间一切风云开阖,直达人心。
苏横心房突地猛烈跳动,若非洞中杂声纷扰,真怕会被他听清。
无数想法在脑中横冲直撞,她稳了稳心神,眼波才动,笑意已生:“这是第二个问题了。”
“不回答也无妨,来日方长,我向来很有耐心。”
“那你就耐心等着吧。”她淡淡哼了声:“你刚说能让我离开明霞洞,什么意思?和阳师伯会同意?”
“旭阳峰藏书阁事务繁多,但人手短缺,请你过去帮忙,到了旭阳峰以后,记得时刻警醒自身,切勿再犯门规,明霞洞的刑罚便算了。”
苏横秀眉深蹙,语出感叹:“和阳师伯现在越发会折磨人了。”
这下轮到昊辰长眉不展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旭阳峰竦立如阙,台阶数千,最讨厌去你们那儿。”
“劳筋骨,磨意志,日三省,以开悟,是旭阳峰将屋舍修在高处,于山道设穿云台矶,一级三阶的用意。”
“难怪你们旭阳峰的弟子是整个少阳最少的,”苏横朝洞口走去,“爬个山还要三省吾身,开智悟道,真是辛苦,幸好我当年明智,没有拜入旭阳峰。”
“你只是不会法术,没有内力,而非全然不会拳脚武功的弱女子。”
“会武功也不妨碍我最讨厌爬山。”
昊辰摇首叹息:“你今夜好好休息,明日不必去藏书阁,先去一趟校场。”
“我对簪花大会没有兴趣。”她说完,觉察到昊辰另有用意,回首看过去,“不过赛事精彩,也可一观,你想让我看谁的擂台?”
昊辰看着她,没有立刻回答,像是在奇怪她如何知晓自己的用意。
“我会读心术,”苏横双指指着他心口,鼻尖轻嗤,煞有其事地问:“你怕不怕?”
昊辰肃着一张脸,完全不接她的话茬。
“轩辕派弟子。”
“没意思。”苏横嘀咕一句,才凝眉道:“他们怎么了?”
“今日轩辕派石枫,在擂台上使出轩辕绝学‘踏碎虚空’,赢得比赛。踏碎虚空与瞬行术同源,可缩短距离,瞬间近身而战,但只能直线行为,要越过对手,穿梭到其身后出手的境界,需要极为深厚的内力,石枫不过弱冠之年,除非天赋异禀,否则绝不可能达到如此境界。”
“近百年来轩辕派式微,若有天赋奇高的弟子,恐怕不会藏到现在才一鸣惊人。石枫,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,从未觉得,也未听说过他有何特别,所以是你觉得他有问题,甚至怀疑轩辕派其他人?”
“未免节外生枝,我不能贸然出手试探,你可以先远观他们的气色是否有异。赛事抽签而定,我不知道每一场擂台比试的弟子是谁,但轩辕派今日只上场两人,尚有三人。”
“望见其色,以知其病,医之基本纲领,”苏横颔首表示应下,“我最擅此道了。”
临别之际,昊辰提醒她:“当心庄照临。”
苏横愣了片刻,也没问到底怎么了,只笑道:“你这是没打算让我今夜好好休息。”
“他在小阳峰养伤。”
“我会注意的。”苏横摆了摆手告辞。
昊辰望着逐渐模糊在雪色里,越来越淡的身影,心里像被风雪灌满,又沉又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