旭阳峰屋舍座落幽篁,四面竹树环合,时闻水声,如鸣珮环。
恒阳长老常年闭关,故而对旭阳峰的外门弟子教导甚少,但从课业上来看,他们并未落下太多。
昊辰翻着外门弟子交上来的课业,了解完众人的情况,总结出师父收徒的准则——自律、勤勉且有天赋。
对于他们往后当如何修炼,心中也有了大致规划,他从架子上取过一本典籍,递予左边一名师弟。
“端砚,我看过你打擂,内力运转不畅,且难以凝聚,消耗过后又恢复缓慢,与人对战难免捉襟见肘。这本心经精辩玄赜,析理入微,你先用心熟读。”
端砚接过典籍一看,眯缝眼中满是为难:“师兄,这本心经我读过的,读不懂。”
“何处不懂?”
“不记得了,总之就是读不懂。”
“不记得!”昊辰仿佛被蠢到,怫然变色,“看过的心法典籍,连哪里看不懂都不记得,你平素修炼的心思都放在何处?管理藏书?也不见藏书阁井然有序!”
话音一落,满室鸦雀无声,昊辰对他们朝督暮责,虽检查严格,但从未有过这般疾言厉色的训斥,一时间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。
与其他人的屏息敛声不同,昊辰气息急促,有逆乱之相,他心知是子夜将至,药力彻底发作,迅速饮下一杯清茶,试图缓和神色。
“执事愤悱,以求开悟,你且回去再读,不懂之处先行记下,再过来问我。”
端砚如蒙大赦:“知道了师兄。”
药力在昊辰发过脾气后,像是寻到一个缺口,以野火燎原之势迅速蔓延,诱发情志生变,他撑着额角靠在桌前,胸膛起伏,汗如雨下。
“师兄,你很热吗?”端清眼神疑惑,满脸关切,“流好多汗,这热茶还是别喝了,我去给你添壶凉水。”
“不必,你们先回房休息,余下的明日再说。”
端砚道:“以师兄的修为,寻常情况早已再无寒暑,师兄,你看上去很不对劲。”
端清附和:“是啊,要不上小阳峰看看。”
“把门带上。”
“还是去找影红师叔……”
一道掌风袭来,将端清等人全都推了出去,房门随即被大力合上,挡住外界一切喧嚣。
运气过后,一阵热血涌上来,情况越发严重。
昊辰盘膝于塌上,以《清心咒》调伏心绪,静气定神。
怎奈五心烦热,由肺腑至七窍,自三焦及筋骨,内火愈炽,郁而化燥,在体内胡乱冲撞,渐而化为耳中混沌嗡鸣,扰得他不得安宁。
他倏地睁开眼,敛衣起身,拿过桌上的茶壶,倒了一杯茶水,送至唇边又堪堪停住。
青天有月,透过掩隐的窗牗落入水纹漾漾的茶杯,氤氲出一圈素色光晕,如同一面回溯镜,映着流水倚清池,素足履霜雪……
没处着落的心火终于找到实处,入命门之府,引神思恍惚,心潮起伏剧烈,气血翻涌澎湃。
砰地一声,杯盏被重重搁下,茶水四溅。
七情过激?
昊辰深吸一口气,他现在确实怒情过激,很想骂人。
他默念法诀,瞬行至小阳峰明霞洞,洞口的多重禁制,于他而言形同虚设。
洞中寒风迎面簌簌刮过,飞雪冰冷透骨,他似冷静下来许多,心下正稍宽,便见细密的雪帘背后,孑然玉立一抹身量高挑,绝殊离俗的身影。
“昊辰师兄!”
苏横冲他笑着挥手,昊辰微一合眼,转身就要走,她却快步追上前来,拦在他身前。
“让开。”
“不让。”
非但不让,还认真仔细地观察起他的气色,雪片落在她眉梢眼角,遮不住眸底盈盈微光。
“离我远点。”
她形容陡然一僵,露出些许不知所措,昊辰如鲠在喉,憋出一句:“我怕热。”
苏横后退半步,道:“双目赤红,气息崩乱,一看就是阳热亢盛,阴阳失衡。你吃这么多金丹,热是正常的,但在明霞洞里还怕热,不能与人靠近,说明情况异常严重。亢则害,承乃制,我替你把下脉……”
“别碰我。”昊辰避开她伸来的手,暗自调整气息。
“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,明霞洞严寒有余,在明霞洞压制内火事半功倍。你既然来了,想必认同我所言,你再这样,明日怕是无法如常列席簪花大会。”
昊辰沉下心来斟酌片刻:“出去。”
“我不清楚你在避讳什么,可是火热之邪内侵,可大可小,金丹由我亲手调配,怎么做对你有好处,没人比我更清楚。”
昊辰隔着雪片凝视她,语意深深:“你非要留下,可别后悔。”
似是完全无法理解他这句“后悔”从何说起,她一怔之下竟笑了起来,笑意轻巧细微到几乎难以觉察,却轻而易举地将周遭沉浮的隐晦躁动勾到一处。
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目光,肆无忌惮看进她眼里,水漾清眸像是融了一泓春潮,轻轻一眨便有潋滟生辉,格外明净无暇,坦然无畏。
对那些被强行压制后,却于暗处疯狂滋长,浃髓沦肤的心思丝毫不察,未有设防。
事实上,纵然有所觉察,有所防备又能怎样?
更阑人静,孤男寡女,这样的夜里,他想做什么都可以。
他未及再思索下去,掌心已先于意识覆上她双肩,指腹触到她单薄衣料的瞬间用力收紧,将她整个人转过身去往前一推。
“回去!”
力道很轻,并未真正推动她。
凛风飒飒中依稀可闻雪落之轻声,苏横顿在原地,没有作声,也没有回头。
须臾后,终于不再坚持留下。
明霞洞深处,狂风裹挟着暴雪刮过,一片凛然肃杀。
金丹的药力趋于极致,浑身每一寸经脉躁动如岩浆翻滚,叫嚣着烈火灼烧般的炙热,对于修炼金系法术的昊辰而言尤其难忍。
“心无其心,形无其形。”
昊辰启目看去,苏横不知何时折返,正躲在一方青石后,露出两只眼睛察望他情况。
“内外双忘,神气合一。”
昊辰依言调和神气,效法自然,顺应内息流转,忘气泯神,超脱分别,与道合真,方可应物不乱,化解金丹的药性为己所用。
烈火炼金,金刃愈利,破万钧壁垒,锋芒掠世。
昊辰收势起身,默然看着自己掌心流转的灵力,无论是灵枢,还是苏横,参玄悟道皆洞彻通明,若非他所施加的神法,时至今日依旧在禁锢着她的法力,她今生修为恐早已不在他之下。
可也正因为如此,他才必须要劝她放弃修炼法术。
漫漫长夜在早鸟的清啼声中褪去颜色,昊辰从洞中出来时,苏横还靠坐山石前,从不离身的腰包摊开在侧,手里握着一杆玉笔,悬笔不动,置于膝上的册子上,写满了他的名字,除此之外,再无其他。
山间幽凉的晨风吹起一片烟灰色衣摆,飘入眼角余光,她顺着衣摆往上看,晨羲载曜,万物咸睹,日晖透过参差的枝叶蓬勃轻洒,流光飞舞于他低垂的长睫,茫茫炫目。
像是从梦境中被惊醒,又像是陷入另一重梦境。
梦中人,眼前人,兰芝玉树,不外如是。
“在写什么?”
注意到昊辰的视线,苏横一脸窘迫,迅速合上册子,装模作样地盯着前方的羊肠小道。
“我……打算给你写份医案,少阳所有的弟子,在我这里都有一份医案。”
“医案只写名字?”
“还不都是因为你,这不行,那不行,没有诊断,无从下笔。”
“望见五色,以知其病,视其外应,以知其内,望诊是最基础的诊法,你昨夜对我的症状做出过诊断。”
“师兄你卓荦强识,懂的真多。那你懂不懂,望闻问切为神圣工巧,望神察色只是其中一种,闻声听息,询问症状,切脉辨症,同样缺一不可。”
昊辰无视她想要为自己把脉的话中真意,帮忙收拾什物下山,拎起她放在地上的腰包时,只觉异常沉重,定睛一看,原是里面放了一块赤晶脉枕。
“你每日都带这么重的脉枕在身上。”
“这是当年浮玉岛百姓所赠,用当地特有的赤晶石雕刻而成,他们说这些晶石得天庇佑,能够驱灾避邪。”苏横笑容满面,无比自豪,“重是重了些,但意义非凡。”
“万民的谢礼确实意义非凡,弥足珍贵。”昊辰施法一索,道:“能够驱灾避邪,应是指这脉枕里面蕴含的一枚血晶。”
“血晶?”
苏横起身对着初升的太阳,反复检查脉枕,确信自己看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“要这样看。”
昊辰从身后伸手,温热气息顺着她的发梢掠至耳畔,明明淡若游丝,却激得苏横浑身一个激灵。
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,侧过头望向他。
他的侧脸轮廓浸在明暗交替的光影里,如此之近的距离,只能看清他线条利落流畅,微微收紧的下颌。
昊辰察觉到她的目光,垂眸便与她撞个正着。
她这一眼从容不迫,倒教他看得心头骤然一乱,后知后觉才发现,自己不仅站得太近,方才抬袖的动作,竟像是将她半圈在怀中。
他迅速错开视线,借着调整脉枕的动作,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退了一步。
“看脉枕。”
一团灵光苏横眼前一晃而过,照亮她双眸,回首再看,果真见脉枕中间泛着一圈暖融红光。
“有枚血色晶石在流动。”
昊辰倒是看不出来血晶在流动,想来或许是她在外守了一夜,精神恍惚,以至眼花错看。
“你今日不必去藏书阁。”
“正好我今日有事,本来也打算跟你告个假的。”
昊辰替她收起脉枕,与她一道下山,随口问道:“何事?”
“我约了君少侠。”
林间啼鸣响起,停歇其中的青鸟蓦地振翅冲向云霄。
昊辰一字一句道:“君晏如。”
“是啊,说好等他擂台结束,我要请他用膳,他刚输了比赛,想必心情也不好。”
“他大有主张,不需你来劝慰。”
“大有主张?什么意思,你又话里有话。”
对君晏如落败一事,昊辰心中存疑,眼下不愿多说,转而问:“什么时辰?”
与人期会乃是私事,不必同任何人作交代,昊辰对此的追问显得无比反常。
苏横却没在意,笑道:“炖药膳耗时费力,所以我们约在酉时,日落时分,就在小阳峰。”
她笑起来齿如瓠犀,华如桃李,眼波清炯若流波之将澜,完全没了熬一宿的憔悴。
“师妹。”
“嗯?”
“人逢喜事精神爽,你这容色焕发,兴高采烈的样子,很期待今日之约啊。”
苏横摸了摸自己的脸,茫然道:“我看起来很期待?”
昊辰定定地凝神瞧她,她脸上有种当局者迷时,特有的懵懂迟钝。
分明药力已经过去,不存在七情过激,可他平静的眼瞳下,仍潜藏无明业火蓄势待发,在山道岔口处,将腰包塞还给她,径自往首阳峰去。
“别走啊,你还没说同不同意。”
“你都应承他了,还需要我同意?”
“那意思就是同意喽,我先回去准备。”
昊辰蓦地一个止步,停在原处目送她雀跃跑开,青丝如流,罗带似飞,一切都显得那般迫不及待。
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司命口中,那句所谓的“应当之人”,还有他们之间极为契合的“相”,一时别样滋味在心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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簪花大会快结束了,上新关键道具——赤晶脉枕。
司命:看我怎么用两句话,教帝君一听“君晏如”三个字就暗暗破防,有苦说不出😌😜😝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