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阳峰与旭阳峰相邻,但相较于旭阳峰的雄伟峻峭,苍壁悬空,山势似甑似锜,小阳峰单椒秀泽,清流绕面,地势平缓豁然,是截然不同的景致。
除开先前几次避人耳目前去明霞洞,今次是昊辰以替师父取大还丹之名,第一回正大光明来小阳峰。
经过正殿,绕过斋舍,两岩苍翠纷飞,半壁细泉突出。
“昊辰师兄,你方子上的都是丹药,得去丹房找韦杭师兄,如果是草药,那就得去药庐。”辛桐正给他带路,忽而指着小溪对岸,道:“对了,崖边那个就是药庐。”
昊辰侧目,只见山边结了一方草庐,外植一圈枫树连接山壁,青林翠樾,停僮郁葱,惟有一扇紧闭的竹门可通人行。
少阳派遍植绿竹翠柏,倒是少见这样一片枫树林。
金秋红枫,是灵枢最喜欢的。
当初在中天的凤凰台,她便亲手栽种了一大片枫树,今生亦有佩戴枫叶状饰物。
昊辰福至心灵:“药庐归苏横师妹管理。”
“是啊,这里原本是块空地,师姐说适合种草药,就在边上搭了个草屋方便看顾,后来草药种的多了,整块地都被占了去。师姐还说,人多脚杂,会踩坏仙芝灵草,所以不许旁人进出,有事得在外面喊她。”
昊辰驻足原地,目光穿过溪流望去,药庐的竹门上挂着一长串赤铜铃铛。
“铜铃在外面,说明师姐不在药庐,要是铜铃在门里头,那她一定在。昊辰师兄若是要找师姐,记得认清铜铃位置,以免扑空,还有就是切勿擅进药庐,不然后果很严重。”
“什么后果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那你怎知很严重?”
辛桐歪着头,搔了搔耳后:“师姐的脾气,大家都是知道的,她既然说了,就得按她的规矩来。”
昊辰沉默片刻,道:“此刻铜铃在外,她不在药庐,知道她去哪儿了吗?”
“好像说是要去后山水榭看鱼。”
二人行至丹房外的院子,隐约听到一阵悠扬的吟唱声传来,喉清韵雅,声动梁尘。
“那是韦杭师兄的灵兽,一只鹿蜀,有事没事都在唱,可好听了。”
“骧首吟鸣,其音如谣,鹿蜀这种妖兽喜以乐声惑人,以为其温和无害,实则攻击力、报复心都极强。”
“嗯,听闻韦杭师兄当时为驯服这只鹿蜀,与之结契,伤得可不轻,但他说自己喜欢乐曲,便也值得。”
鹿蜀停在树梢上望日吟唱,白首马状,其文如虎,全身黑白两色分明,仅有一根尾巴在夕阳下赤红如火。
推开丹房房门,一股浓烈的药味混着灼人的热浪袭来,左右两侧靠墙各打了一排到顶的药柜,其上摆放着数之不尽的药瓶药壶。
室内光线昏暗,唯有前方一卷帘幕,因门被推开灌入的风轻轻晃动,隐约透出里间一抹炼丹炉的火光。
帘幕落下静止后,昊辰才看清,上面画着许许多多墨色符号。
“这是我们东海之滨,”韦杭跨步进来,解释道:“一个古老部族的文字。”
“你来自东海?”
“我本是西南杻阳一带之人,不过祖上迁居东海近千年,也算来自东海吧。”
因归墟地处东海,昊辰熟稔东海水域的一切,但没见过这种文字。
“不知这上面写的是什么?”
韦杭转向帘幕题字,怔忡中有几分出神,良久才缓声道:“《陈风·东门之杨》。”
“东门之杨,其叶牂牂。昏以为期,明星煌煌。东门之杨,其叶肺肺。昏以为期,明星晢晢。”昊辰吟诵过诗句,又道:“二人相约黄昏,一人久候不至,借白杨之声,明星之景,抒因期会有失,而唏嘘叹息之意,似乐还哀,惆怅心焦。”
“与人期行,到期不至……昊辰师兄不觉得这字里行间,写的是对言而无信的愤怒,与无能为力的绝望吗?牂牂肺肺的树声,煌煌晢晢的晨星,无一不是对此肆无忌惮的嘲讽。”
“定下约定,却如期未至,当解其因,而非兀自心生愤懑。”
“如果解其因后,发现只是忘了呢,昊辰师兄也愿意不去计较?”
“以黄昏定约者,非比寻常,我自可包容其所有,但于人于己,绝无纵容第二次的机会。”
“言以心声,昊辰师兄如此解诗,”韦杭看着昊辰,脸上涌现莫名的笑,分不清真心假意,“实乃胸襟开阔,知常达变之人。”
“内心外化于行,你在丹房题这首《东门之杨》,可见是有感而为。”
韦杭眼中笑意一瞬尽褪,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惆怅,随即回身按方取了丹药,又从案上抽出一册书。
“这本《难经》是师妹的,她往你那儿跑得勤,劳驾帮忙还给她。”
昊辰接过医经,才道:“药庐距离丹房不远。”
“她在药庐搞些乱七八糟的名堂,心中有鬼,所以害怕别人进去,她不让我进,我也赖得从她门前经过。”韦杭觑眼观察昊辰反应,道:“昊辰师兄,你怎么好像一点也都不好奇,她究竟在药庐里做什么?”
“既然她不想让人知道,我无意窥探。”
“啧啧,真是谦谦君子,有礼有节。但是,我建议师兄你对世事,还是要抱有一定的好奇心与窥探欲,尤其是师妹,她这个人啊……”韦杭拖长尾音,开始怪声怪气地说话,“我说她性子不拘,喜行破格之事,可不是妄下雌黄。”
“如何待人处事,我自有分寸,尚不需他人指点。”
“看来师兄与我仍旧话不投机,那就言尽于此吧,希望你日后回想起今日种种,切勿后悔。”韦杭摆起脸色,甩袖丢下一句:“恕不远送!”
沿小阳峰后山小道下山,一路振溪通谷,沟渎起伏,涓流汇入山道旁一块方塘,仿若一镜打开,映着三面壁立山石,遮挡入山通道,一面设有观景水榭,曲径绕水榭而过。
台榭低瞰,锦鲤逐食嬉戏,荷叶亭亭摇曳,重重纱帘之后,飘来一首熟悉的无名曲调。
又是这首曲子,在鸣泉涧、点睛谷驻地外,她都曾哼唱。
昊辰觉得除此之外,自己一定还在别处听过,可奇怪的是以他过耳能诵的记性,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究竟是何处。
走进水榭,但见青衣罗裙一色并裁,微风襟袖知,猗靡轻裾扬。
“独倚危栏,神游无际,天地犹嫌隘。”
“我眼下尚无这般境界,”苏横趴靠在栏杆上,没精打采道:“只是所邀之人,久候不至,戏鱼以慰己罢了。”
水榭一侧的石桌上,木雕提盒未打开,不知已经放了多久。
“君少侠记了四年,不会轻易失约,许是有事耽搁了。”
“没来就是没来。”
苏横凝视着水面,夕阳似血的倒影正在十分红处,那是马上要淡去的迹象,太阳下山了。
“我不帮任何人找理由。”
她回头,见昊辰手里拿着药盒,本能打量起他气色。
“给我师父的。”昊辰道。
“恒阳师伯怎么了,需要我去瞧瞧么?”
“一些常备药物而已,师父正在闭关,除我和掌门外,暂时不见任何人。”
苏横莞尔,感慨道:“说起来,我在少阳这么久,还从未见过恒阳师伯他老人家。”
“师父为守护秘境,数十年如一日的殚精竭力,想见他确实不容易。”昊辰将《难经》交给她,道:“韦杭说是你的,让我代为转交。”
苏横拿过医书,看都没看就收了起来,然后问:“他和你说什么了?”
“何以有此一问?”
“《难经》在韦杭那里多年,他断不会无缘无故,忽然想起来托你还给我,定是要借题发挥,抑或,含沙射影些什么。”
“你很了解他,”昊辰看她淡淡一哂,便问:“你与他有嫌隙?”
“争夺小阳峰下任峰主的位置,算么?”苏横唇边几许嘲讽,“只可惜他如意算盘打错了,做不做小阳峰的下任峰主,取决于我想不想,而不在于别人怎么看待我。”
她似真的不甚在意,径自从一旁桌案上取来一盒鱼饵,水榭内风乍起,欲沾衣,转身时不经意一瞥,注意到昊辰鞋边沾了湿泥。
“后山的石壁总有泉水沁出,道路湿滑,你怎么走这条路下山?”说完,她又觉不对,“小阳峰到旭阳峰的距离,用瞬行术正正好。”
昊辰上前半步,取了些许饵料往池中抛撒,锦鲤争相竞食,水波荡漾圆影动。
“瞬行术总能令人错失许多景致,小阳峰泉声山色,往复创变,琪花玉树,玲珑弥望,一路行来,殊有佳致,既得浮生半日,何妨且行且赏。”
昊辰说得半真半假,苏横却不疑有他,笑道:“师兄有心赏景,我倒是有几个隐蔽的好去处,你刚闭关出来,定然不知。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明霞洞附近有汤泉深三尺,汤气郁然,气本香冽,最适合冬日前往,那边浓翠蔽日,足迹罕至,我也是采药时无意发现,而且是极为罕见的红色汤泉。青阳峰与首阳峰之间呢,有栈道悬空,绝壑万仞,下临无地,这个时节微风不燥,赏玩最佳。”
少阳各处景致,苏横如数家珍,夕阳轻叠数重,映着她眉飞色舞的神情,红晕如焚欲沾鬓。
“还有你们旭阳峰绝顶有一座竹纹石亭,每当一轮飞镜照彻乾坤,印透山河,在石亭俯瞰天地浩大,静揽暗香浮动,最是惬意。”
吹入亭中的熏风解愠,一扫被人爽约的不快,她说着自己来了兴致。
“今日正是月中,宜凭高远眺,看桂魄飞来。昊辰师兄雅量高致,想必也喜清风朗月,闲来无事,一起去旭阳峰赏月如何?”
她举步便要走,昊辰侧对她而立,身形未动,微一侧目:“你不等了?”
“我等过了。”
苏横走出水榭,昊辰尚停在原处,她正待开口再邀,忽闻一男声在树影历历中传来。
“姑娘,”君晏如奔走而来,拱手致歉,“是我来迟,请姑娘见谅。”
“君少侠,药膳凉了,是不适合再食用的。”
君晏如身形顿滞,视线略垂,脸上浮现明显失落的神情。
昊辰见此,道:“药膳虽已冷,可想要恢复温热,对君少侠而言并非难事。”
“确实非难事,但也需姑娘允许。”
苏横目下轻阖,当即转身往回走:“君少侠未到,我本打算去山顶赏月,现在去不了了。不过,这日落苍山下的观鱼水榭,波光含露气,鱼兴荡金碧,别有韵味,值得一观。”
经过昊辰身侧时,她停下步子,幽幽说道:“昊辰师兄,你说是不是?”
昊辰对上她投来的目光,那一眼,是说不清,道不明的复杂深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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🕵🏻♀️更新线索:不让进人的药庐,无名曲调
🕵🏻♂️以及——昊辰,你得罪人了,你知道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