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横一股脑儿把膳食全摆到君晏如面前，自己手边唯有一碟茯苓凉糕，而昊辰那边更是空无一物。
绿荫树里繁花满枝，乱香深处黄鹂娇啭，已隐有夏意躁动，席上却沉默异常，气氛古怪，君晏如不禁目露疑惑。
“特意给你做的药膳，”苏横将碗筷一并递去，释疑道：“我没有法力，吃不了这个。”
“那昊辰少侠呢？”
“昊辰师兄辟谷，绝于荤茹，不沾五谷，而且规矩大，过午不食，可不敢坏他修行。”
苏横语气不善，昊辰听了也没个反应，君晏如察言观色，不知他二人发生过何事，又不好过问，只能笑着打圆场。
“辟谷之术，以气代食，需要极为深厚的修为根基与修定之力。无怪各位长辈都说昊辰少侠奔逸绝尘，你我年纪相仿，我却是万万达不到此等境界，想必放眼五大仙门，亦无同辈能够企及。”
“君少侠过谦了。我在擂台观赛，看过你每一场比试。”
昊辰说话时目不斜视，探身取水的手势，轻轻拂过苏横面前那碟茯苓凉糕。
“你身法灵妙，功法超然，且内息绵长，真气浑厚，实乃昆山片玉，矫矫不群。”
“我日前已铩羽而归，担不得昊辰少侠此言。”
“铜山西崩，洛钟东应，是否比试前日，我不该因巫咒一事请你去青阳峰，当晚事多，影响到了你的发挥？”
君晏如停箸看向昊辰，但见其目色如墨，深不见底。
“一些门派内务罢了，与青阳峰无关，更不是昊辰少侠的责任。”
“门派内务未必不好解决，只可惜了簪花大会。”
“堪笑一场颠倒梦，元来恰似浮云。已是过往浮云，无须在意。”
君晏如语气洒脱，说着随手夹起菜肴，入口的瞬间眉头紧皱，喉头起伏，差点咳出声。
“君少侠，你怎么了？”昊辰波澜不惊地问。
“没、没什么……”君晏如费劲咽下口中之物，“姑娘，你有尝过自己做的药膳吗？”
苏横抬眸，慢条斯理道：“我讨厌吃药。”
“你把药膳当药？”
“难道不是药？君少侠，你觉得味道如何？”
“呃……原滋原味，特别好吃。”
“大家都这么说。”苏横眉峰一挑，神情颇为自得，“好吃就吃完。”
“这是自然。”
君晏如笑得自若，自袖中取出一壶酒水，以及两只玉盏。
“听闻行辟谷术，虽不能食五谷，但可饮五谷所酿制的酒，这是我从离泽宫带出来的，中原定不多见。只是我才备了两只酒杯，便请两位一饮罢。”
浅茶满酒，酒液斟满玉盏边缘，堪堪隆起，未溢出点滴。
昊辰挡住君晏如递酒的动作，道：“师妹不喝，她最讨厌饮酒。”
刚说完，余光就瞥见苏横看了过来，昊辰这才想起，她此世未必不能碰酒。
苏横并未说什么，心不在焉地伸手去取茯苓糕，触手只觉一股不该有的凉意由指尖侵袭而来。
“你们一人不食，一人不饮，唯我既食又饮，三人同席，却又各自为异，着实有趣。”
白玉杯盏，盛满金波琼浆，昊辰浅酌一口：“以五粮为料，原酒陈酿，醇香酷冽，余味悠长，就是这回甘之甜与别不同，带了一丝果味清甜。”
“这酒里啊放了糖腌桔饼，除此之外，尚有十余种材料。”君晏如兴致颇高，向苏横道：“有关于这酒还有个传说，据闻古时有位将军，一生戎马，落下病根在筋骨，每每发作，疼痛难忍。一次偶然的机会，他饮了此酒，竟然病痛全消，焕然新生，故而此酒名为‘换骨玉泉’。”
苏横听得津津有味，清晰明了：“如此说来，这换骨玉泉是药酒，你说的那十余种材料，是药材，给我看看。”
话音落，左右两边的酒杯一同递了过来，她没有片刻犹豫，直接从中穿过，拿走桌上的酒壶打开，分辨酒里放的具体药材。
“我本以为姑娘习医，会对此酒有兴趣，不想姑娘滴酒不沾。”
“我饮酒会全身起疹子，只能辜负你这一番心意。”
“姑娘言重，是我过于粗心大意。”
“我记得离泽宫不许门下弟子同外人多有往来，你今日姗姗来迟，想必也是因有此故。”昊辰放下酒杯，道：“君少侠，这酒是你精心挑选的，可是你越用心，岂非越违反宫规。”
君晏如唇角露出一个不深不浅的笑容：“规矩，本就是用来违反的。”
昊辰心底掠过一丝讶异，缓缓道：“不守规矩，总得付出代价。”
君晏如对此毫不在意，反而惬意地起身踱至栏杆旁。
池中鱼群看似自在游嬉，实则无论如何努力，永远都游不出这一方水塘。
他忽地手一扬，将脸上面具揭了下来，往鱼塘半空中抛去，同时指间释出一道灵力。
“嘭”一声，面具应声被震为粉末。
苏横错愕，连昊辰亦不由为之侧目，禹司凤误入少阳秘境，无意丢失面具，被副宫主当众以宫规十三戒严惩，彰明较著，尽人皆知，君晏如故意为之，后果只会更严重。
满目青山绿无涯，长空红霞日西斜，一点飞鸿影下，风过处，面具消散得无影无踪。
君晏如酾酒临风，神朗气茂，如圭如璋。
“晏如。”
禹司凤和若玉听到动静，相携而来，看到君晏如这幅模样具是目眐。
“你的面具？”
“摘了。”鱼塘风起，君晏如举杯示意，“一点浩然气，千里快哉风。”
若玉道：“你倒是快哉了，这接二连三的，副宫主铁定被你气死。”
无视若玉所言，君晏如问道：“你们怎么来这儿？”
“来找你啊，你是没看到副宫主那暴跳如雷的样子，我们怕你再晚点回去就死定了，但我瞧你心大得很，还在继续挑战副宫主的底线。”
“有形的面具，戴在脸上，需要宫规约束，无形的面具，戴在心上，全靠自我觉悟，从今往后，我的面具是无形的。”
“你可别觉得自己是副宫主的大弟子，他便会对你有特殊关照。”
“也许以后，你们也无需戴面具。”
“真是鸡同鸭讲！”若玉转而对禹司凤道：“他受什么刺激啦？”
禹司凤神色淡淡，心有所思，口中却道：“晏如尚有约，我们不方便待着，先走吧。”
他说罢，对着水榭中人遥遥一礼，便拉着若玉离去。
苏横以手支颐，瞧了一眼敛眸沉思的昊辰，笑道：“看来你对你们的宫规是真的很不满，能说说具体是哪一条吗？”
“今日为赏景，暂且不提这些扫兴的事情。”
君晏如低下眉眼，径自斟酒，难得没接苏横的话。
席间气氛虽不热络，但尚算松弛，酒过三巡，药膳用尽，不觉夜色已苍，天边稀星数点，乍有无，忽明暗，照人去程。
“你说君少侠大有主张，”苏横站在重重纱帘下凭栏望月，月光从她别在耳后的发丝倾泻下来，“是指他输掉比试另有隐情？”
昊辰颔首：“我在高台看得很清楚，他是故意的，从副宫主的反应来看，离泽宫事先并不知情。”
“是不是辛桐告诉你，我约君少侠来水榭，所以你为找他特意绕道后山。”
“是。”
怅然若失的目光没有了方向，不知该落于何处，只能在苍穹上漫无目的游走。
“就算他故意输掉比试，那也是离泽宫的事，你为何要一探究竟？”
“不寻常之事接连发生，我身为守境弟子，不能忽略任何细节。”
苏横转过身，盯着他道：“你信他说的，与青阳峰的事无关吗？”
“我不知道，但离泽宫内部定然存在古怪。”
“存在古怪又能怎样？少阳不可能无凭无据插手别派内务，而且我刚问君少侠，他显然有所防备，直接拒绝回答。这般结果，加之簪花大会马上要结束，你暂时不会机会再问。”
昊辰沉吟着，声色不动，竟看不出是何情绪。
苏横忍不住问：“那你有没有话跟我说？”
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提问，昊辰目露困惑：“你要我说什么？”
苏横拎起地上的提盒，闷声闷气道：“我回去了。”
“天色太晚了，我送你。”
“不晚。”苏横朝水榭外走了两步，无名邪火蹭蹭直冒，“我叫你送的时候你又不送，现在说这些干嘛？回小阳峰的路，我闭着眼睛都能走。”
“你在生气。是气我不该猜疑君晏如，还是气我不该借你们之约来询问此事？”
“我问你要不要一起去旭阳峰赏月，不管你是否愿意，都应该回答我。”见昊辰微怔，苏横冷然一笑：“你没注意听，你下山走观鱼水榭这条路另有目的，并非你说的‘且行且赏’。你全身心都在旁的事上，自然不会在意我说了多少少阳美景。”
碧天如水，月色更光辉，照无遗，昊辰眼帘半垂着，忽然的静默里，只闻水榭外夜风拂过水面的轻响，终是一个字都没说。
苏横无可奈何，绕出水榭，拐入曲径拾阶上山，数十台阶笔直通向小阳峰，她一步一步走着，越走越慢，趁转角之际回头望去。
昊辰还不声不响，站在石阶下，看到她停足回首，似乎也没觉得意外或是奇怪。
月光不染微尘，通透如蝉翼，偏爱般地落在他拂动的衣物上，写他清冷，如化一身雪。
除却气恼，浮上心尖的还有一股莫可名状的涩然，她想一时不得其解，为此深感恐慌，遂强制自己赶紧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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