苍松掩翠竹,瘦藤攀古树,道旁涓涓细流潺潺渗出,在青苔石缝间蜿蜒,绕过几丛野蔓伸向曲折小径。
曲径通幽处,晨曦倾泻,一汪澄碧湖泊豁然眼前。
湖心孤石兀立,昊辰盘膝独坐,垂眸敛神,周身真气凝成淡金霞光,掠过微波粼粼的水面,漾开层层涟漪,渐次成浪,撞上湖岸石矶,霎时水花飞溅,惊起两三只停驻岸边的白鹤,一飞冲天。
“师兄这一式‘野马尘埃’,境界愈发高深了。”
“是啊,真气游走毫无钝涩,起势若驹动微埃,蓄力无声,待得展势,又似万马扬尘,惊天动地。”端清抚掌赞叹,激动得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几分,“这般精妙绝伦的掌控力,实在令人大开眼界。”
“少阳能达到此等境界的,恐怕只有师父和掌门师叔了。”
听着湖边此起彼伏的赞誉,昊辰始终合眼冥思,心神照射凝定,一言不发。
“我倒觉得师兄引动天地灵气若野马奔腾,失之狂放,”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突兀的声音,“是以收势之时,未得尘埃落定之稳固妥当,才会飞珠溅玉,惊走仙鹤。”
“端砚,你说错了吧。”端清嘴巴微撇,溢出一声带鼻音的轻哼:“野马也,尘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,这天地间的灵气,似野马奔腾不息,似尘埃飘荡无定,合该挥洒自如,焉有寂然不动之理?”
端砚摇首:“野马狂奔终须落,尘埃定处见自然。”
“照你这意思,是非要把‘尘埃’理解成沉降落定,静守其真喽。”
“那是当然,野马无缰,尘埃有根,我们修道之人自是不可只见其动,不见其静。”
“静有什么好的?”端悫难掩好奇,笑着出言辩驳,“天地万物,因动而生。唯有动,才能生生不息。”
端砚昂首挺胸,不甘示弱:“致虚极,守静笃,听止于耳,心止于符,盖以静功养真气。”
昊辰闻言睁眼,沉沉的目光落在端砚身上,随即转向众人:“动极而静,静极复动,我等修炼,运转周天为动,坐忘心斋是静。”
端清灿然笑问:“那师兄你觉得是‘动’好呢,还是‘静’好呢?”
“天地吐纳一息,正如这野马尘埃,分则各安其道,合则共演太虚。执于一端,足使人无所归本。”
端砚思忖片刻,旷若发蒙道:“师兄每日心斋,参静之深邃,而真气浩荡,则悟动之磅礴。依我看,师兄这是圆融动静,交感阴阳,以体悟天地大道,因此修为比我们都要高。”
“哈哈哈,”有同门笑话他,“端砚,你这墙头草变得也太快了。”
“修心悟道,总不能一成不变。”
“一成不变是为‘静’,所以你也是在‘动’喽。”
端砚嘿嘿一笑,豆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,从善如流道:“动为道之显,静为道之隐嘛。”
“天地之道易简,开目尽见,无假繁巧而言,然人之修真达性,不能顿悟。修炼的真意,便在于这不断精明通悟的过程。”昊辰有意为旭阳峰铸颜,不禁目露嘉许,温言问道:“端砚,你可愿意随我来秘境修行,做一名清净守节的守境者?”
“啊?”端砚怔愣须臾,搔了搔头,“我藏书阁都没整理明白,心经也读不懂,能做守境者吗?”
“明日晨间修炼,你再告诉我答案。”昊辰再度合眼,两手抱诀,“时候不早,散了吧。”
“是,师兄!”众人起身,躬身行礼告退。
喧嚣褪去,四下无声,昊辰收心复性,遗形忘我,心绪无所动,超然物外,仿佛形都泯故,唯留澄怀心境,品天地万象。
一道凌乱的脚步声,从蝉鸣阵阵中传来,打破湖边寂静。
璇玑急步而行,跑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师兄,我、我来晚了,你罚我吧。”
昊辰缓缓睁开眼,清冽的目色平视前方,好整以暇地问:“为何要罚你?”
“因为、因为我偷懒,早上没起来练功。”
“人早起了,心却还在犯困,练起功来必适得其反。放心吧,师兄不会勉强你早起的。”
璇玑正喜不自胜,腹中突然一阵翻搅,几声咕咕肠鸣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。
“饿了?”
昊辰道指轻弹,便有一缕金光破空,直抵璇玑眼前,一只滋滋冒着油花的烧鸡凭空浮现,焦黄酥脆的表皮泛着诱人光泽,香气四溢。
璇玑看着悬在半空轻轻摇晃的美食,不禁食指大动,直咽口水。
“想吃?”
璇玑连话都顾不上回,脚尖点地高高跃起,奈何不管怎么连蹦带跳,总是差着烧鸡寸许距离,折腾许久也够不到,急得在原地乱转。
“璇玑。”
“师兄?”
“作为少阳掌门千金,首阳峰自有仆从杂役,教你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,即便什么都不会,亦无需烦恼。可我们旭阳峰不一样,在这里虽不用早起练功,但是也要有自己的规矩。”
“什么规矩?”
“旭阳峰讲究自力更生,天黑了,就要学会以火咒照明;口渴了,就要学会用水咒解渴。”
璇玑眼珠一转,委屈巴巴:“师兄,我肚子饿了,没有力气学习咒法。”
昊辰对她可怜兮兮的情态视若无睹,径自道来:“首先,旭阳峰一天只吃一顿饭,想要吃到这顿饭,就要学会自己御剑去追。”
话音一落,那只烧鸡就如同生出了意识,倒飞而去。
璇玑见识过昊辰的铁石心肠,听他这般说,只好提裙追上,被烧鸡勾得踩着碎石,绕过廊柱,跑去湖岸,钻入花丛,沾了一身草屑泥尘,累得气喘吁吁,还是没能染指半分。
“其次,旭阳峰过午不食,午时之前,你若追不到,今日就只能忍饥挨饿。”
话说到这份上,璇玑自然不能罢休,当下并指掐诀,誓要将这只烧鸡追到手。
昊辰从远处淡淡收回视线,余光瞥见湖边小亭中,不知何时已多出一道身影。
他敛衽肃容,恭敬地上前施了一礼:“掌门师叔。”
“昊辰啊,你这教学的法子,倒真是有些……”褚磊看着被烧鸡来回戏弄,上蹿下跳的女儿,斟酌了一下用词,继而道:“与众不同。”
“深则厉,浅则揭,学会法术才是最重要的,至于方式,无需拘泥。璇玑的情况特殊,多年无有所成,缺乏自信,与其强迫她修炼,给予她更多的压力,不如让她体悟学会术法的乐趣。如此,方能主动练习法诀。”
褚磊想了想,颔首道:“你所言不错,好之者不如乐之者。”
“璇玑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,要劳烦师叔在此等候。”
“无妨,她留在旭阳峰,由你教导,我很放心,今次来本也不是为她。”
昊辰略一沉吟:“是为轩辕派?”
“嗯,前几日我到访轩辕派,见过柱石掌门,轩辕派参赛的弟子,确实都有服食禁药,但整件事实乃灵石长老所为,柱石掌门并不知情。”
“那柱石掌门可愿交出一众涉事长老、弟子,公开彻查,以示清白?”
昊辰问得别有深意,褚磊心领神会:“昊辰,若然向天下同道公开此事,轩辕派千年声誉必将毁于一旦。”
“轩辕派与会弟子无一例外服食禁药,能做到此种地步,恐怕是门中早有此风气,上行下效,习以为常。”
“当初也是料想不到轩辕派,能够在簪花大会夺魁,不过无论柱石掌门是否当真不知情,此番我亲自登门问询,定可震慑警醒轩辕派,只要他们悬崖勒马,诚心悔改,倒不必非要其为禁药一事付出代价。”
昊辰墨色长睫敛了又展,唇角轻微一扬,却不置一词,清隽眉目笼有几分讳莫如深的意味。
褚磊见昊辰但笑不语,也不知怎地,下意识继续解释:“未免他们阳奉阴违,表面应承,私底下仍行苟且之事,我会派人暗中留意轩辕派的动向。待下一次簪花大会,他们以真正的实力参赛,禁药对五大仙门的影响,也就过去了。”
“师叔既已做下决定,自有道理。”
昊辰舒展的眉峰渐渐蹙起,褚磊其人,虽则谨慎,然性子又实在过于仁慈,缺乏决断事机的果敢,总在惩戒与退让中摇摆不定,狠不下心来。
可他天神临凡,对于凡人之事,不能过分插手其中,否则定要乱了这三界秩序。
“对了,”褚磊取出一只药瓶,道:“这便是轩辕派服用的秘药,名叫‘增元丹’。”
昊辰伸手接过,只将药瓶收于掌心,再无其它动作。
“昊辰,你要此药,是想通过查明其成份,来追踪轩辕派是否还有继续购入药材,炼丹服用?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。”
“弟子会上小阳峰弄清楚,炼制这增元丹所需药材。”
褚磊临行,又看了眼绕着湖岸跑的璇玑,出乎意料的,她竟然还在尝试掐诀,以求御剑追到烧鸡。
他从没见过璇玑在修炼一事上如此坚持,不由老怀安慰,打消了心中最后一点对昊辰教学方式的疑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