旭阳峰书房内,桌案被成山的卷宗堆得满满当当,面对门派运转的琐碎事宜,昊辰始终静坐案前,垂眸聆听各处弟子禀陈,凝眉思索,提笔批注。
偶尔抬眼,纵使未置一词,墨色长睫下掠过的锋芒,亦足以教人压力倍增,不自觉屏住气息。
行立坐卧,皆有仪则,举手投足俱是久经上位,执掌乾坤的从容气度。
听完全部事宜,昊辰才开始逐一给出论断,众人虽知他记性超群,但这般背碑覆局,过耳成诵的本领,仍是令大家惊叹不已。
从外门弟子的考核章程,到护境大阵的修缮细则,昊辰寥寥数语便将冗杂事务梳理分明,有条不紊地清空案头,只余藏书阁的一摞文书。
借阅登记簿中,记录着苏横近来的修行轨迹,短短月余,涉猎范围横跨数个术法门类,借阅频次之高更是远超常人。
然欲理其绪,却毫无章法。
昊辰有意弄清楚此事,按照她每日去藏书阁的时辰,推断她此刻还未离开,便起身前往,顺道将从璇玑手里收来的一应物件,归置到藏书阁去。
藏书阁后院栽种满庭凤凰木,叶似飞凰之羽,花若丹凤之冠,遥望如烽火当空。
苏横坐在秋千上,摇曳逐风斜,指尖由上到下划过泛黄书页,典籍中繁复的法诀未及看清,就已被匆匆掠过,连个折痕都没留下。
“这般走马观花,难窥典籍义理,你是在查找什么?”
苏横闻声抬首,碎发在脸颊边悠悠飘荡:“我想看看藏书阁里,有没有关于妖族四大山术的记载。”
“之前查阅《广异谈馀》也是为了这事?”
“嗯。”
“怎么会对妖族这些邪佞的法术感兴趣?”
“法术也分正邪?施法者才分善恶吧。若是运用得当,妖术未必不能救人,就像修罗魔族所创的结契饲养灵兽之法,最后也能为仙门所取,为修行所用。”
昊辰略一沉吟:“你指哪一种山术?”
“聚精术。”
“聚精术摄取他人心魂的灵力,以助草木石兽开慧化灵,驱使其为己所用,你要如何用它救人?”
“我曾见过不少因重伤,导致法力溃散不止的修仙者,若救治得当,尚能保住部分修为,若救治不得法,则修为尽废。既然聚精术可以摄取、保存他人的心魂之力,转嫁到草木石兽身上,那是否也可以用于伤者溃散的灵力,再转回自身,从而保住其修为?”
“不能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妖术之所以为妖术,便是因其道不正,不思刻苦修炼,只以旁门左道夺取他人修为,有伤天和,因此自己的法力反是无用。”
苏横脸色顿时凝固,垂下视线,继续翻看手中典籍。
“你找不到的。”
“我下定决心去做的事,无论如何,一定会完成。我要亲眼见过聚精术,确认是否绝对没有修善的可能,如若当真不行,我相信这世上定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办到此事。”
……我这一生,下定决心要做的事,不惜任何代价,一定会完成。今日,若我能活,自然最好,若我不能……
若不能,会如何?
凤凰花迎阳怒放,烈烈似火焚,映在她认真且执着的侧脸上,一丝怊怅不经意扩散开来,悄然摄住昊辰周身,如有旧年风烟历经千载岁月,恰好拂过记忆裂隙,令他脱口而出——
“汲灵阵。”
话音尚未落下,昊辰刹那惊觉,自己竟主动与她谈及前世之事。
“汲灵阵?”苏横探究的目光当即望过来,脸上疑惑一闪而逝,“顾名思义,是汲取灵气之意,与聚精术有异曲同工之妙?”
说罢,她又兀自摇首:“不对,聚精术乃妖术,与能从你口中说出来的阵法,定不可相提并论。”思忖一瞬,她眼睛亮起,“我知道了,是夺取,与积累的区别!对不对?”
昊辰不意外她能轻而易举道出二者的不同,这世间,本无人比她更了解汲灵阵。
“我没有听说过这个阵法,你是从何处知晓?”苏横瞳仁宛若明珠莹泽,闪烁着希冀之色,追问道:“藏书阁的典籍里有记载吗?”
昊辰一言不发,夏日热风在林中骀荡不绝,衬得他沉默的眉眼越发清冷如斯。
“你不回答,是因为我不会法术,学不了?那我……”
“不是。”未免她改弦易辙,重新开始琢磨修炼法术,昊辰只能跟她解释,“布阵依靠的是五行之数,奇门之理,法术能加重阵法功效,却不是必须的。但五行术数,玄赜难解,须操千曲,观千剑,绝不是一件手到擒来的事。”
“人生在勤,不索何获?我最不缺耐心与毅力。”
“关键在于你怎么学。”
“你教我啊,”苏横回得理所应当,“向同门授业,只需征得师长首肯,你办得到。”
“我是办得到,但汲灵阵聚太乙之灵,汲日月之华,非毫无法术之人能够随意驾驭。”
苏横一时间大失所望,怅然语道:“阵法,能否像灵符一样,将灵力封于某种特殊介质,再通过其他方法施展出来?”
昊辰敏锐觉察到她的意图,眼里泛起一缕微芒:“你是要我布下汲灵阵,封存于法器内再转赠予你?”
“不可以吗?”
昊辰听她用词虽是问询之意,语气却志在必得,像笃定他一定不会拒绝,不知到底哪来的自信。
“授人以鱼,不如授人以渔。你真想布阵,就从五行八卦、奇门遁甲,最基础的原理自己学起。”
“你刚说没有法力不能驾驭这个阵法。”
“随我来。”
藏书阁内,临门倚窗的位置放着一张长案,案头平铺一叠素白宣纸。
昊辰缓步走近,袖口扫过案沿,取来一支狼毫,在砚台边细细掭了掭,待笔尖饱蘸浓墨,写下一长串书名。
苏横看着渐渐成形的字迹,道:“你写的这些,哪本记载了汲灵阵?”
“基础的阵法原理典籍,怎会有具体的法阵?你未免性急了些,岂不闻‘登高必自卑,行远必自迩’?”
“我这叫求知若渴,不是性急。”
昊辰不再理会她的析辩诡词,专于凝神挥毫。
清阳曜灵,光轮晕生,透过藏书阁的窗棂斜斜切进,一格一格悠悠走过。
苏横双手支颐,毫无避忌地望着临窗提笔,俯身悬腕之人。
昊辰的眉生得极好,不似剑眉斜飞入鬓,容易压低眼眸神采,秀气平缓的玉羽眉,若远山削青,中和了几分面容的锐利英气,将眉眼衬得温润疏朗,更显君子端方,阳煦山立。
“我尚有事要办,等会儿你自己照单去找,藏书阁中都有。”
没等到苏横应声,昊辰搁下笔墨看去,她正托着腮,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。
“怎么了?”
“昊辰师兄,你这么帮我,我是该好好报答你的。”没给他回绝的机会,她连忙追加一句:“不许说你不需要!”
昊辰先是一怔,旋即道:“你想如何?”
“怎会是我想如何呢,应该是你想如何。”苏横注意着昊辰微茫的神情,道:“你没想过要报答啊?那现在想,例如,你喜欢什么,或者说,你想要什么,我来准备。”
“我喜欢什么……”昊辰眸色深沉,看着眼前的嫣然唇角,语调放缓,刻意的停顿似在掂量这话的分量,“……想要什么?”
“是呀,”苏横注视他的眼底全是认真,“不过……近来囊中羞涩,你要求不能太高。”
昊辰站在日影一侧,眼尾几不可察地向上一挑,长睫微颤,千言万语凝结成唇角一抹阳光照射不透的凉薄冷意。
“师兄,你这样子是怎么了,”她笑着,带有一点天真的小得意,“刚刚那一瞬间,你想到了什么?”
昊辰被这个问题问得心上一窒,神态立刻恢复成惯有的平静,而后将一只瓷瓶沿着桌案推给她。
“这是轩辕派的增元丹。”
“他们在簪花大会上用的禁药?”
“嗯,我要知道炼此丹药所需的全部药材。”
苏横犹疑接过,一时分辨不出,昊辰是真找她帮忙,还是因为自己曾和他提过,有意钻研增元丹的药理,亦或是,二者兼而有之。
“以自毁寿元为代价,我看不应该叫‘增元丹’,而应该‘逆命丸’才对。”
她收起药瓶,又探身拿过昊辰所列书单,轻薄韧细的纸上,氤氲着尚未干透的墨香,昊辰的字笔势鸾跂鸿惊,风骨遒劲,一如其人。
“七日,”她声音莫名轻了半分,“我去旭阳峰找你。”
昊辰看向天际,丹穹日朗,碧空如洗,清辉烈得晃眼。
“七日,也好。”
昊辰走后,苏横依着书单将上面列的典籍全部搬走,因着数目众多,书名又生僻拗口,她嫌端悫写得太慢,直接拿过笔自己动手登记。
螓首微低,垂落的发丝随着一缕风簌簌拂过案头那册观书簿,上面详载了她近些日子的借阅记录。
一双琥珀色的幽深仁瞳,被泛白的纸张照得无比清透明亮,她轻眨眼眸,没再多看一眼,径自抬手翻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