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出东方隈，朱辉青山衔。
昊辰着一袭烟灰长袍，凝神合眼端坐湖心石上，身后夏山淡冶如笑，两侧琅玕苍翠如滴。
几只仙鹤时而修颈顾步，时而腾骧鸣舞，盘桓在他周围不肯散去。
青山有思，白鹤忘机，风起时，衣带飞舞，广袖飘举，万丈光芒自上而下穿云破雾，一片辉煌中，昊辰徐徐睁眼，扬唇而笑，似携了整个天地间的无穷艳色，迎风盛放。
“你来得很早。”
临水立于木桥上的纤细身影一身绛朱流丹，韶朗艳逸，仙鹤惊而复起，奋皓翅飞过，带起她发间一根根银线束带，日光下丝丝流光飞旋，茫茫炫目。
“岁不我与，欲成大事者，乃惜寸阴，当惜分阴。”
昊辰看着她，没有说话。
苏横拢了拢发梢，正色道：“你没和我约时辰。”
昊辰长睫闪动，唇边泛起一丝笑意，缓缓漫过他的眉梢眼角。
苏横往湖边凉亭走，倚着栏杆坐下，观湖边仙鹤瑞羽奇姿，啄饮的姿态孤傲潇洒。
“这些仙鹤是你养的？我记得以前没有。”
说话间一声轻笑传来，昊辰顺着阳光看去，她摸着手边一只仙鹤，两眸浅弯，笑意甚浓。
“你是不是把辟谷余下的口粮都喂给它们了，所以把它们养得这般修身洁行，仙风道骨，跟你一个样，这应该就叫‘物似主人形’。”
昊辰失笑，转而道：“这几日看书，进度如何？”
“你不先问问增元丹的事？”
增元丹具体用哪些药材炼制，昊辰不算很想知道，褚磊能想到的方法，轩辕派同样能想到，倘若他们当真不知悔改，在交出增元丹的那一刻，就会开始规避通过购药渠道，被少阳捉到蛛丝马迹的可能。
“我对你有信心。”
“可我对自己没有信心呢，那些阵法典籍玄之又玄，晦涩难解，我全都读不懂。”
昊辰深望了她一眼，起身飞掠，停在坐槛前，亭子的台基较高，她靠坐的视线，正好能与他站立的目光齐平，他没有言语，只伸出一只手表明意思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会记下来？”苏横扬唇而笑，掏出手札交给他，道：“你要的药材清单夹在第一页。”
昊辰扫了一眼药单，便直接收起，翻过手札，查看详细内容。
“你这般刻苦用功是好，但如此之多的疑问，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，我今日有数场校考，此刻来不及与你细讲。”
“数场？”
“每一位旭阳峰弟子都有，时辰要到了。”
旭阳峰有多少弟子，苏横是知道的，校考得花多少时辰大概能计算得出来，可她不想走。
“我能旁观吗？”
“随意。”
湖面水波容裔，已有十数名旭阳峰弟子瞬移到湖边。
一身粉色长裙的璇玑，宛若一朵盛开的夏日新荷，俏生生地停在水边，在清一色的男弟子中尤为扎眼，她往亭子看了一眼，笑容满面地招着手飞奔过来。
苏横见状脸色骤沉，从栏杆探过身去，一把将昊辰手里的手札收回。
“我来太早了，晚些时候再来找你。”
璇玑跑到亭前，满脸疑惑：“自来了旭阳峰，再没见过苏横师姐，好不容易看到她，我还想为之前的事跟她道谢呢，她怎么看到我就走？”
昊辰眼底一抹复杂，面不改色乱说：“她没看到你。”
璇玑挠了挠头：“我这么大一个人，从湖边到凉亭也无遮挡，苏横师姐居然看不到我。”
众弟子在湖边一字排开，等候着昊辰的到来，他不与璇玑多说旁的，命她过去同大家一起准备。
“你们都是新入门的弟子，来旭阳峰修行已有些时日，今日校考你们的初级咒法口诀，都准备好了吗？”
“准备好了。”众人异口同声。
“璇玑，你是师兄亲自教的，可不要给师兄丢脸。”
“放心吧，昊辰师兄，”璇玑自信满满，“我早就准备好了。”
旭阳峰的弟子按照昊辰的意思，从小到大，由新至旧，分批前来，从咒法到身法，法术到剑术，被考较了个遍。
“对敌以制胜为主，这些华而不实的多余招式，只会平白耗费你的体力和灵力。”
“日就月将精进不止，虽说是应该的，但也同样值得嘉许。”
“倒是身法利落，剑法流畅，就是这咒法，尤其是风雷咒有待加强。”
“只是门中校考，出招何须如此紧张，这般心态不稳，若是真遇见妖物，岂非自乱阵脚？”
……
数场校考，场场有人欢喜有人愁。
尽管昊辰教人以周，授人以严，可到最后总不忘鼓励众人。
“校考只是一时之事，修行却是一世之功，汝等松柏之质，经霜弥茂，朝阳之晖，与时并明，只要自己不松懈，不懒怠，勤加修炼，刻苦钻研，师兄相信你们自有成器之日。今日的考核就到这儿，都各自回去吧。”
待一切结束，已是日薄西山，昊辰看向凉亭，那里空无一人，不知她跑哪里去以至忘记了时辰，又没个交代，便只能暂且等在此处。
“师兄，”璇玑等到校考结束，大家都离开才跑过来，“刚刚所有人你都点评过，怎么只有我没有，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？”
昊辰手上释出一股灵力拂过她衣摆下方，上面赫然用墨水写着几句咒法口诀。
“这就是你做的万全的准备？你可曾想过，若是今日下雨，把你抄在衣服上的咒语全都冲花了，你该怎么办？偷懒也不想个万全的法子。”
璇玑望天，暗自庆幸今日没有下雨，随后认真思索起来。
“那我下次把口诀绣在衣服上，我就不会忘记，也不怕遇见水了，师兄觉得如何，我这样你不会生气吧？”
“咒法你只要会用就行，具体用什么方式，是背下来，还是带在身上，这不重要。不过，你还得继续用功，让咒法更有威力，才能真正的斩妖除魔。”
璇玑双唇抿紧，眼珠滴溜溜转动，趁昊辰不备忽然结了个咒印。
昊辰反应迅速，侧身避开，笑道：“雕虫小技，就想偷袭师兄了？”
璇玑狡猾地摆了摆手：“师兄，你看走眼了。”
她示意昊辰往后看，凉亭中不知何时竟多出一只白玉酒葫芦。
“竟能破了我酒窖的咒法，算你有点儿长进。既然如此，这壶葡萄酿便赠你当做奖励，但要少饮些，小心醉得起不来。”
璇玑近来馋酒，昊辰此言正中下怀，当即取过酒壶倚栏而饮，陶醉东风。
“师兄，你酿的酒特别好喝，你做什么事情都做得特别好，你说你那么厉害，又有那么多师姐师妹喜欢你，你真的愿意忘掉世间的情缘，去练那个忘情诀？”
“是无情诀。”
“不是都一个意思吗，就是要守一辈子秘境，和师父一样，每天孤孤单单，一个人打坐、闭关、修行。”
“万物相权取其重，我注定就是为守护秘境而生，大道无情，生育天地，长养万物。无情，方能摒弃世间纷扰，化去人世心魔。”
“师兄，你说话实在难懂，那究竟是不是要忘记情缘？”
“跟你无关，少问这些。”
“有关的，端清师姐说‘疑当思问，好问则裕’，意思就是我有问题，一定要向人请教清楚，这样才能增长学识，提高修为！”
不想璇玑居然懂得拿自己说过的话来堵他，昊辰道：“璇玑，这世上有许多的人、许多的事，都比个人的情谊、缘份来的重要。”
“为什么许多的人和事，就比个人的情与缘重要？”
“重要就是重要，哪来的为什么。”
“可……可你就不想和朋友在一起吗？”
“朋友”这个词对昊辰来说，久远得有些陌生，他望着湖面，漫天火烧云倒映在水里，整座湖炽热得仿佛要燃起来一般。
“他人方寸间，山海几千重。轻言托朋友，对面九疑峰。开花必早落，桃李不如松。管鲍久已死，何人继其踪？”
“师兄，你说什么呢，听不懂。”
“我没朋友。”
璇玑嗟惊：“师兄你人这么好，还交不到朋友啊？”
“我不需要。”
“怎么会不需要呢，就算你有很重要的事，也不必总是一个人，一个人多无趣啊。师兄，真的一个也没有吗？”
“我曾经倒的确有过一个朋友，可惜她背叛于我，犯下弥天大错。”昊辰思及过往，目露惘然，“我给过她机会，可她没有珍惜，既不肯认错，也不肯改过。”
“这样的朋友不是真的朋友，我的朋友都是很好的，不会这样。”
不是真的朋友……昊辰置于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。
“或许你说的对，人心难测，朋友未必不会变。璇玑，总有一日你会明白，只有潜心修仙，方能够抛下现在一切的烦恼。懂了吗？”
璇玑坐在湖边饮着葡萄酿，醺然欲醉，十分惬意，哪还能有烦恼，修仙这种难如登天的事，她才不去想，是以漫不经心回答道：“懂！”
这样简单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，如何瞒得了昊辰。
他默然旁观着璇玑，透过她看到千年前落仙台上，煞气深重，恨意滔天，天刑加身仍旧不肯屈服的战神。
第十世历劫，尽管煞气还未重生，但她却如同前九世一样，不愿修仙，不肯回天庭效力。
天不再与，时不久留，机会终有一日会用完，而朋友，也是真的会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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