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日沦西河,素月出东岭,零星几颗星子带着微弱的光芒,挂在未及完全暗去的天幕上,卷地风来,吹散萦绕在凉亭中的点点荧光。
那里仍旧阒其无人。
她在旭阳峰能去哪儿,能做什么?
昊辰心中飞速思量着,想到藏书阁的水阳花,除此之外旭阳峰还生有诸多草药,无人采摘,便沿着岸边隘路往深草蓊蘙,苍苍林薄,但人迹罕至处寻去。
一峰受月白成霜,尖锐的啼叫声划破幽寂山林,荒径枝叶张牙舞爪,多有草木被折断,显示着有人曾经来过。
拨开交错丛生的树枝,脚下砂砾滚滚,坠落无声,明月山间照,一方断崖悚然在前。
风自崖底不断向上吹入衣襟,越来越大,越来越凉。
昊辰脸上表情宛如凝固一般,盯着崖边鞋印凌乱摩擦后,依然止不住下滑的痕迹。
极端的冰冷充斥在心头,双掌翻覆间一轮轮亮如白昼的灵光,逆着疾风呼啸,惊砂翻滚,势若雷霆震怒,撑开灼热夏夜里微微泛凉的无边暗色。
已是入夜时分,视野不清,旭阳峰地势陡峭,占地广阔,只他一人如此耗费灵力寻找不知得寻到何时,需集众人之力。
昊辰行色匆匆返回斋舍,刚跑入院中,就看到一抹嫣红身影,独自坐在斋舍门前的阶梯上,低着头将半张脸靠于膝上,右手虚虚向前伸,没精打采地喂食仙鹤。
轮销桂魄,斗散紫氛,仙鹤扇动羽翅,掀起一阵阵夜风,树影沾了风中埃堨,斑驳在她舞动的裙侧。
仓促的脚步声惊动了苏横,她看着疾步跑来的昊辰,长睫轻微颤动,短暂地晃了一下神。
昊辰向来镇定自若,衣冠庄重,颇有“君子死,冠不免”之风,与妖物交手,哪怕对方法力强过于他许多,依旧保持姿态威严,冷静从容,何曾有过现在这副心有余悸,形容大乱的模样?
“我、我到崖边采药,没注意时辰,回来晚了些。”
苏横难掩颓色,从背后拉出一只药篓给昊辰看,他分明一句话都没说,她却没由来紧张,抢先解释着。
“我去过后山湖边找你的,你没在,也没人知道你在哪儿。他们说这间是你卧房,我想,你总是要回房的,所以在这儿等你。”
昊辰一言不发,宛如没听见她的话,只是缓了步子慢慢走过来,停在她身前数尺。
视线高低相差悬殊,迫使苏横不得不向后靠去,抬起头仰而瞻之。
昊辰站在并不强烈的逆光里,看不清神情。
沉默宛如一堵墙,隔着月光,横在两人中间。
昊辰忽地一撩衣袍,蹲下身来,与她平视的眸色清雅温润,隐约有光,湛兮似或存。
“你脸色不太好,是不是崖边险峻,受伤了?”
看着他骤然贴近的脸,苏横屏住呼吸用力摇头,仿佛意识里有什么必须要马上甩开。
“没受伤,只不过我晚回来一点点就没午膳吃,晚膳更是直接没有,最过分的是庖厨里面空荡荡,连锅灰都找不到。你们旭阳峰到底懂不懂什么叫‘圣人之治,虚其心,实其腹’,”她捂着肚子,加重一重语气,“实其腹!”
一串珠玉连缀的抱怨,眉眼灵动了无质,虽说有点反常,但看上去又确实没事,昊辰心下稍安。
“既然饿了,还把茯苓糕喂给仙鹤。”
“我看它们比我更饿,虽然五谷不余,但也得以饲生灵嘛。”见昊辰不说话,苏横疑惑:“难道仙鹤也要过午不食?你这样很不人道,自己辟谷,不知饥肠辘辘为何物,便让大家都跟着你一起忍饥挨饿。”
“旭阳峰的规矩,不是我定的。还有,别总以为我跟你们不同,这不懂,那不懂。我辟谷只是不食五谷与荤腥,并非真的吸风饮露,餐霞漱瀣。”
“那又怎样,就算你懂,我也指望不了你能半夜带我出去窃食。”
“今日天热,晚间仍有暑气,别坐这儿,进来。”
昊辰站起身,朝她伸出右手,像是要拉她起来。
苏横搭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,刚想要抬起,那只手已从她身旁掠过,拎走了药篓。
…………
苏横表情一僵,重重地抿了下唇,才跟着昊辰进了房。
房中陈设极为整洁简单,三两烛火映照一几一榻,案头摆着文房四宝,叠了几份书卷,左右高架上经折文卷堆积如山。
若非一山屏风遮挡住的方向,依稀可见内室枕席,几乎与书斋无异。
或许是第一次进昊辰房间,苏横没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,觑眼偷瞄了下书桌上摊开的两份经折,发现上面一个字也没写。
“修炼、守境,教导师弟师妹们功课,晚间回房还得这般案牍劳形,你怎么吃得消?”
“习惯便好。”
苏横转过视线,见几案上摆放几壶酒,玩笑道:“你这清心寡欲的小道士,在书房还饮酒,看来仍有未根除的口腹之欲,难怪喜欢偷偷带着茯苓糕。”
“清心寡欲的小道士?”昊辰眉心轻折,“你私底下都是这么称呼我的?”
“清心……方能回归本真;寡欲,才可澄明心性,”苏横故意避开“小道士”三个字,讪讪一笑:“夸你呢。”
“好玩琦辞。”昊辰挥袖收起酒壶,将一筐药材置于一旁,道:“你来旭阳峰一日,倒是收获颇丰。”
“旭阳峰适合灵植生长,每年这个时候,我都会来采药,免得你们暴殄天物。今年要整理藏书阁,过后又下山义诊,耽误了些时候,若非今日来得早,恐怕还得拖些时日。因此性急未必全是坏事,你说是不是?”
“嗯,”昊辰轩然而笑,“此亦一是非,彼亦一是非。”
“原来你也懂这个道理啊。”
“我不仅懂理,还明道。”
“明什么道?”
昊辰俯身自药篓中取走她的手札,指节轻叩纸面,将卷起的纸卷往她额间敲去。
苏横本能地抬袖护额,那纸卷却在触及的刹那,被他手腕灵巧一转,化作温柔的虚晃,笑着收了回去。
“你的诡辩之道。”
昊辰垂眸敛去眼底促狭,可唇角弯起的笑容已悄然落入她心湖,春水漫堤般漾开一种陌生又微妙的情绪,迅速席卷身心,搅得她方寸微乱,连指尖都无处安放。
苏横站在原地发怔,直到一抹茶香钻入鼻息,才回过神来。
昊辰幻化出一副茶具,正慢条斯理地煮水烹茶,转碗摇香。
她款步走过去,轻声提醒:“天都要亮了。”
“才戌时一刻。”
“戌时一刻也不早,我可听说你背碑覆局,记性很好的,不可能忘记自己今夜还有事没做。”
听见苏横这话,昊辰转目看向她,茶水沸如涌泉连珠,袅袅生烟,衬得他一双寂净星目更显清冷。
“你拿了我的手札,要给我传道授业解惑,我有满腹疑问,说个三天三夜都未必能全部解决。”
“所以何必急于一时,”淙淙茶水将将注满,昊辰从公道杯中分出一杯,递去给她,“眼下有好茶一壶,值得一品。”
“此时此刻请我品茶?”
“这茶就宜此时此刻饮用。”
苏横觉得昊辰一定是在考验她的耐心,但茶香袅袅,一闻即知是好茶,错过也是可惜,她伸手接过,入手却发现这是一只酒盏。
“你真是别出心裁,用酒杯饮茶。”
“很多年没有拿出来过,这只酒杯只盛过一次酒。”
昊辰的回答莫名其妙,听得苏横满头雾水。
她看着手中酒杯,釉面光润似明镜,色泽浓艳胜胭脂,跟昊辰惯用的清雅秀色截然相反。
杯沿一圈灿金为饰,灯火从一侧打来,看似浑然一色的红瓷胎体,实际薄厚层次不同,以此巧思在杯壁上烧制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火凤凰。
“看这图案应该和鸣双凤,朝阳献瑞,杯子是一对的,像……”
合卺酒杯。
苏横心中一惊,错愕地望去,昊辰手边只有一只风炉,没有多余的酒杯。
“是一对。”昊辰道。
她不确定地问:“那只用来饮酒,这只用来品茶?”
昊辰淡笑:“茶凉了,可以喝。”
杯中漂浮着几颗细小的红果,一芽一叶在水中初展,叶态似嫩笋,茶汤鲜亮,看上去当呈碧色。
“盏以雪白者为上,你用红瓷盛之,有损茶色。”
昊辰但笑不语,只低眉添水。
“不过这饮茶嘛,如是不能兼而有之,还是更重茶味,而非器具。”她举杯示意,“常言道,一饮涤昏寐,时候不早,是该饮茶驱困顿,逐昏寐,却之不恭了。”
晚风从千枝万叶间穿过,写得长夜漫漫断续声。
“滋味鲜醇,香气高爽,烹茶所用的水是高山清泉,质清活,味甘冽,最适合煮茶。”
“烹茶用山水上,而山水,拣乳泉、石池慢流者为上。”昊辰替她续上一杯,道:“这壶茶用的的确是山泉水,师妹一品即知,果然是懂茶之人。”
“师兄好手艺,才应是懂茶之人吧。”
“我未必懂,”昊辰目光灼灼,“只是见过故人时常清饮雅尝,有样学样罢了。”
苏横咬开一颗红果,清香软糯,甘如饴蜜,思绪随着甜味蔓延开来,转瞬便有了计较。
“是你之前在藏书阁提到的故人?”
“嗯。”
提到这个故人,他似乎连声音都低醇温和了许多。
苏横饮下一口清茶,继续道:“你如此怀念旧时情谊,可不像个修无情道的人。”
“我不像?你认为修无情道的人,应该是怎样的?”
“说不上来,只觉得起码在修行问道的过程中,不会把各种恩怨情仇,看得太重,放得太久。”
听到苏横的形容,昊辰一怔,继而失笑:“我修行,修的是守正而行;我问道,问的是先天大道,独立不改,周行不殆,物物,而不物于物……”对面之人轻轻眨着眼,他笑意收在唇角,停顿了一下,“怎么,听不懂?”
“似懂非懂,但好在不算一窍不通。一言以蔽之,是清心自守,正道直行,驾驭七情六欲,不为其所束缚与驱使?”
“万物生于有,而有,生于无。”
“原来你是这样理解‘无情道’的‘无’。既然你是这样想的,那说明跟你分道扬镳,让你无法释然放下的故人,其实并不能真正束缚牵绊你。”
“能不能束缚牵绊另说,你可知,她因何与我分道扬镳?”昊辰自问自答,“因为,我曾做过令她无法原谅的事,为此折磨了她很多年。”
“又是这个折磨多年的说法,到底是多少年?”昊辰不肯回答,苏横又问:“是他亲口对你说无法原谅,还是你自己臆断出的结果?”
昊辰凝视着她,瞳色皎然,清透得好似一层薄纱。
苏横见此,心中便有数了,没再追问他要一个明确的答案。
沉默,有时就是无声的回答。
她端杯啜饮,视野被缭绕的茶水热气模糊了一片,深纳吐息,茶香沁人心脾。
“再饮清我神,忽如飞雨洒轻尘。饮茶的妙处,就在于可以将所有的倦怠、杂念都如同轻尘般一扫而空,让灵台清明,精神澄澈,才是适合传道解惑。”
昊辰见她语出感慨,问道:“还饿吗?”
苏横这才发觉饮下两小杯茶水,居然真有饱腹之感。
“你煮的是什么茶?”
“丹木。”
“传闻中食之不饥的丹木?”她笑道:“若是每日饮用此茶,那辟谷岂非轻而易举?”
“辟谷,是为净化体质,加强修定力与对灵气的感知,若借助外物蕉鹿自欺,与自讨苦吃无异。”
苏横对着手中的丹木清茶,陷入一阵沉思,须臾过后,无奈道:“你生性就这么严肃正经,一点玩笑都不开?”
昊辰莞尔,拿过案头的手札,以五行八卦之数,奇门遁甲之理,布阵法结界,是他所长,如何用简明扼要的言辞对旁人解释清楚,更是易如反掌。
只是他能一次说清楚,她却不能一次听明白。
不知不觉已是月影西斜,在苏横沉吟着打算再翻过一页时,昊辰抢先一步把手札合上。
“今夜到此为止。”
苏横意犹未尽,本有秉烛夜谈之心,可见昊辰又沏了一杯茶,也只能颔首接受。
“等会儿跟我去个地方。”
“哪儿?”
“三饮便得道,你来旭阳峰找我,我自要助你得道。”
苏横接过昊辰递来的第三杯茶,山风穿堂而过,吹得她昏沉消散,神志舒展,整个人为之一振,那股清明澄澈之感愈发强烈,却不为昊辰解她心中之惑。
酒盏饮茶,虽荒诞不经,然若得其人,饮之便有无穷意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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谈两章恋爱𓆩♡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