旭阳峰之巅,竹纹石亭伫立千丈绝壁,一株株凤凰木迎风摇乱碎影,几步开外,一方仰天清池,晶晶然如镜之新开,映着无边晴夜,万千星辰。
明月皎夜光,青天若可扪。
天边骤然划过一道白芒,长一二丈,紧跟着道道流光倾泻,苍穹之下顿起碎光万点,星陨如雨。
苏横这才恍然大悟:“前些天你在藏书阁白昼望日,原是观测天象,看出来的便是今夜这场陨星雨。”
“那日天光异常,云层里隐有星轨异动,是为天相将变之兆。”昊辰瞻天仰望,眼中奕然昭烂,粲以成章,“长庚星宫的星辰寂灭,灵体粉碎,坠入凡间所形成的陨星石,携带星元散落的灵气,以此为阵眼布阵,乃上佳之选。”
“星辰在下坠过程中,多半未至地而灭,极少有人拾得。”
“那就在它消散之前拿到它。”
昊辰笑得从容坚定,朝前踏去数步,几乎是站在悬崖边上,夜风劲吹,身影飘摇似坠,将扬欲飞。
他正要结印施法,忽然腕上一紧,他回首,颇为不解地看着拉住他手腕的苏横。
她似是愣了一瞬,道:“太危险了,不要去。”
“无妨。”
昊辰抽回袖子,抬首观星,双唇阖动低吟,指节曲动间一道金色灵流伴着神秘符文闪现。
山顶风太大,即使苏横与他相隔咫尺,也听不清他到底在吟诵什么,只觉得这些漂浮空中的文字,从字形结构,章法布置来看,很像控妖项圈上的仓颉古书。
随着口诀的念诵,指尖的灵流也越加强劲,昊辰目色一沉,蓦然凌空而起,停悬于高空之上。
星光腾跃,焕然夺目,金色灵流化作一根根枷锁,绚丽的光芒在半空飞旋,交织成一张灵网,将坠落的流星捕获,牢牢困于中央。
陨星的下坠力道何其之大,一往无前几欲冲破桎梏。
昊辰眼神冷凝坚毅,剑指一转,强劲的灵力绑缚着陨星冲向山顶清池,惊起一阵巨大的水花。
滋啦——
燃烧的陨星坠入池中,几声锐响,清池上方瞬间冒起数道白烟。
“灵气虽因自身燃烧而消散了八九成,但剩余灵力用于压阵……”
“昊辰师兄!”
苏横出声打断昊辰,在他困惑之际,迅速拉过他的手。
意识到她意欲何为,昊辰脸色骤变,想收回却已来不及。
苏横一把掀开他衣袖,肌肤相触的刹那,腕间起伏跳动的脉搏,将他深藏于心的不宣之秘,没有保留地传递给她。
“脉重迎指,沉而有力,如投石入水……”
“是气血内困,痛滞于里之症。”
“原来你知道,这病症多久了?你而今在用的都是什么药?”
昊辰垂眸拢了拢衣袖,目中神采犹如月光云影,幽幽徘徊。
“纤芥之疾罢了,对我并无影响,不必费心。”
苏横蹙眉敛黛:“按说你清修多年,术法高深,理应经络通畅,气血运行无滞,不会有此气血内困于里之症。你如今是风华正茂的年纪,或许感受不出来,但既然知晓有此病症,岂可放任不管?”
“先天而来的病症,药石妄灵。”
“气血内困并非不治之症,是哪个庸医下了‘药石妄灵’的断言?”
昊辰从落仙台跳下,未经渡厄道强行转为人身,虽花费十年时间已然重修气海,但人力有限,改变不了这具肉身凡胎,因受天道所斥带来的先天不足,不管是药物,还是灵力,对他而言皆无用处。
可这样的因由,他解释不了。
“尽管一直无法根治,却也非绝症,对我亦无影响,自是无需在意,我不想声张此事,免叫诸位师长知晓,徒增烦扰。”
“我们做大夫的,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借口诸多,讳疾忌医的病人!”
昊辰哑然失语,见她着实生气,心念一转,敛容正色道:“既然师妹有心,不如就托付与你如何?”
他眼神静如平湖,毫无波澜,唯有星光透明卷入其中,闪烁熠熠光芒。
苏横心知昊辰口中所谓的托付于她,仅仅只是打发她,让她闭嘴的借口,然而身为大夫,她到底不能明知有事却无所作为。
“想要我守口如瓶,你可得听我的。”
昊辰未置可否,笑道:“校考过后,有些事需要处理,过几日我去小阳峰找你。”
“至信辟金,你记得要来!”
“我应了你,自然会去。”
苏横满意地略略颔首,忽又想起一事:“我听师父说,她曾赠你一盒大还丹,你有没有服用?”
“没有,影红师叔所赠丹药,我送给了师父。”
“幸好,这大还丹与你病症所需药理截然相反,只能让你本就不畅通的气血,在体内更加淤积不畅。”
“就像夏禹治水,在于疏通河道,而大还丹对我来说是息壤堙水。”
“师兄你颖悟绝伦,任何事情、道理都能轻松理解,并说出自己的见解,非要说缺点嘛,就是固执了些。”
“论固执,你未必比我好多少。”
“哪有!我——”她咬了咬唇,低声道:“也还能接受吧。”
“嗯,”昊辰微微一笑,“能接受。”
夜越来越深,清池上的水雾在风中逐渐消散,陨星石要用来压阵,还需再向蟾宫借几缕月华凝炼。
昊辰手一翻,一道灵光符咒浮现在手心,月华如练,如展开的锦缎拖轻缕,自九天而落,飘薄汇入陨星石。
返程路上,苏横对着一块块乌漆墨黑,平平无奇的陨星石,翻来覆去琢磨了半晌,没瞧出一点名堂。
“对了,你还未告诉我阵法在哪本典籍。”
“不急,等我校考过你的功课,再考虑是否要告知你。”
“校考我?”苏横惊讶,“旭阳峰这么多人还不够,你还要考我,真是……”
“好为人师?”
听昊辰语气不善,到嘴的词连忙咽了回去,苏横改口道:“……学高为师。”
“你在阵法结界一事上操之过急了。”见她谔谔当色,又要直言反驳,昊辰道:“收起你的强词夺理,你到底急不急,我看得出来。”
苏横别开脸,鼻端一声轻哼,表达着心底的不忿。
“研道之奥,讲究登堂入室,循序渐进。或许这是你多年夙愿,你迫切地想要一个结果,我理解,所以才会一再提醒你,欲速则不达。而你,既找我帮忙,那我希望你能对我说的话入耳入心,重之慎之。”
苏横垂着螓首一声不吭,手指反复绞着衣袍的边角,看似低眉顺目,洗耳恭听,实则神思游走,久不答话。
昊辰见此,不禁攒眉:“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?”
“在听,”苏横抬起眉眼,音色上挑,“但你不许骂我。”
“我没骂你。”
“板着脸教训我也不行!”
昊辰一怔,紧绷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松开,语气没了方才的硬气。
“以后不会了。”
苏横得逞一笑,心尖若逢甘霖,止不住的繁花灿烂,分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,顾盼间存了一丝侥幸,连心跳都躁动起来,就像是要跳出嗓子眼。
她指着他的袖裳,嚣张道:“把你这个给我。”
“你若是觉得冷,我可以直接带你回小阳峰。”
“旭阳峰峻拔高耸,山高风冽,木秀石奇,积翠四绕,一路皆是美景佳致,既有夜色晴霁,星月在天,自当且行且赏,不可因瞬行术而错之。”
这番言论,正是当初他在观鱼水榭说给她听的。
昊辰无奈摇首,也不再多言,抬手便褪了袖裳递过去。
苏横眼里盛有漫天星光,似揽清风拥满怀,提着昊辰的衣物,心潮澎湃地踩在月光下自己的影子上,哼起不成调的曲子,一路轻盈似飞,步步生花。
她停在远处的凤凰木下,笑意盈盈地冲他招手:“昊辰师兄,快来呀。”
昊辰眼神微微一凝,漆黑的眼瞳像是被月色浸淡,落在她身上,漫出几分说不清的柔和。
月下摇光欲舞,将并肩的影子拉地纤长。
苏横往他靠近半分,两个影子紧紧挨在一起,无端生出纠缠之感,她心底隐隐浮动一丝不可言说的窃喜,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,克制不住那些莺飞草长的意念。
昊辰见她整个人古古怪怪,总是忍不住翘起嘴角偷笑,疑惑道:“你在想什么?”
“我在想,从前总是一个人来这儿,看群星璀璨,热闹非凡,只有明月独好,孤悬九天,就像人亦独行,茕茕孑立。其实仔细想想,高天孤月虽然独一无二,却有满天繁星辉映,唯有人,独自在此,形单影只,到底凄清了些。”
四下俱寂,数声鸟语啁啾,衬得夜色无比沉默寂寥。
昊辰无声看向她,她以前也总说中天神殿太冷清,要待在天界最热闹的地方,为此,他特意在凤凰台另辟了一座仙邸赠予她。
悬匾那日,他记得,她亦如今夜这般高兴。
苏横背过手,悠悠笑道:“还好以后就不同了。”
说罢,她迅速别开眼,仰首观天,双目似浸了墨一般浓烈到无法化开,同样山光月色,生出别样意境,胜过这世间万千景致。
昊辰心中动念,顺着她的视线,望向高远无极的月空。
金波银汉,潋滟无际,比常夜清光更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