昊辰的视线停在苏横脸上,却不是真的在看。
他活得太久,久到高岸为深谷,沧海作桑田,记忆格外的复杂,可他总能从纷繁的过往画面中,无比精准地寻到有关于她的一切。
而她,纵历经轮回,前尘尽忘,仍会在见到他神像的一瞬间,脱口念出他的神号,又凭这幅斑驳陈旧的神像,隔着人神两世不尽相同的容颜,一语道破他隐于凡尘外表下的真实来历。
这种超越轮回与记忆的羁绊,让他深受悸动之余,更体会到被命运残忍锁定的无可奈何。
暮云四合,晚山吞红,夕照斜落长案,一格连着一格,缓缓拉长沉默的光影。
“师兄,昊辰师兄?”苏横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,黛眉浅颦,道:“想什么呢,都走神了。”
昊辰收拢思绪,轻声开口:“没什么,画作再怎么活灵活现,亦无法比拟真人,不过些许相似之处罢了,莫要胡思乱想。”
“你不要随意断言我胡思乱想才对。人,能修炼成仙;仙,可转世为人,神仙下凡,历经轮回,定然封存过往记忆,就算我的猜想是真,你本人也不会知道,所以焉知没有可能。”
昊辰心思沉重,不再出言多作辩驳,取回她手里的画轴归还原位,又自书架上找来数本典籍,整整齐齐堆在案头,整个过程一言不发。
苏横不清楚他这是怎么了,想着可以从他拿的书册中探究一二,便上前去看,发现皆是《易龙图》、《大衍索隐》一类,前人注解《河图洛书》所著的典籍。
传说,龙马负图出黄河,背毛旋成八卦,神龟献书于洛水,龟甲演化九宫,《河图洛书》由此而来。
奇闻轶事总是极具传奇色彩,她难免心生好奇。
翻开最上面一册典籍凝神细阅,可惜所书内容过于玄奥,即便对照注解,还是看得一知半解。
“师兄,你应该都懂吧,还拿它们出来做什么,我觉着你不像是个需要温故知新的人。”话音刚落,她微拧的眉头舒展开来,了然笑道:“我知道了,你打算教人,这些书不是给你自己看,而是给前来听你课的人看,对不对?”
“嗯,师父让我遴选守境者,守境必须懂得阵法、结界等一众相关之法,我确实有意挑一批天资上佳的弟子授课。”
“我听闻初学者当从九宫、五行、八卦入手,河洛的象数之理极其难懂,适合初学么,会不会太艰深?”
“我要的是守境者,不是普通弟子。”
昊辰伸手捋平被风吹卷的泛黄书页,指尖在批注上稍作停留。
“常人授阵,先诵法诀,再教符箓,后解其用,学者往往知其然,不知其所以然,易入歧途,不见天地大观。与其花费精力在术之层面,不如直接探究世间所有阵法的道之本源。未解天地运行之根本,何谈借天地之力扬兵布阵,守护秘境?”
他对《河图洛书》的领悟已臻化境,完全有能力将至高至深的道理,化为最浅显的入门法则。
“河图体圆用方,洛书体方用圆,方圆相藏,经纬相为,以黑白示天地象数,运数字合五行方位,蕴易象术数之理,乃阴阳八卦之源,立象以尽意,设卦以尽情,可降五行,分四象,定八卦,合阴阳,通乎万物。
“由此入手,看似艰深,然则唯明其根本,方能自有乾坤,不致迷失于万千术法当中。此后无论研习何等复杂高深的阵法,其变化之理、生克之机,早已尽皆在此。”
苏横想起在桃花阵外第一次见昊辰时,他就曾对自己说过“求其上者得其中”,昊辰的理念一直都是取法乎上。
因而,他授课是授之以道,而非授之以术,要先见天地,再观方寸。
苏横心中明悟,有感豁然开朗,问道:“那师兄你看我有天资吗?”
“你向来天资卓越。”昊辰停顿片刻,道:“怎么,打听这些是想顺道来听课?”
“想去见人!”
苏横话锋陡转,背着手倾身向前,仰首瞻视的眸光坦然干脆,不带一丝犹豫地撞进他眼里。
嫮目宜笑,眼波向灵而动,闪动自信飞扬的华彩。
这是她心情大好时,惯有的样子。
每当如此,他总能从她明明灿灿的眼中看到完整的自己,仿佛她的天地再辽阔,她也仅愿容他一人。
几分罕见的小女儿情态,足令他心尖发软,不自觉泛起阵阵微澜。
自南天圣尊身陨,他再未见过她这般模样。
可此刻,他却不觉这失而复得的明媚,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。
“学贵专一,”昊辰形容尽敛,俨然以庄,“勿要生出旁的心思。”
“我偏要生出旁的心思!这样……”
苏横朝他走去,在他面前站定,几缕没束好的柔软发丝从鬓边溜出,风一吹,便摇曳起来。
“……你还让我来听课吗?”
昊辰静立原地,迟迟未应,垂眸回视她的眼底墨色凝滞。
周遭的风声虫鸣被一并滤去,万籁俱寂的天地,唯剩彼此在咫尺间距中互相交错的呼吸。
苏横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目光细细描摹过他英挺的轮廓,流连至他紧抿的薄唇,一点妄念猝然燎原,烧得双颊滚烫,连同望向他的眼神都添了几分不自知的灼热。
足尖试探着踮起,感受他拂面而来的情绪,不复往日的清冷克制。
嫣然唇瓣寸寸贴近,兰麝欲语,他没有半分退避,眼神深邃如故,似乎也在纵容着她无声的放肆。
她大着胆子试图突破界限,气息欲触未触之际,他却眉心骤簇,恍若大梦警醒般蓦地将脸侧过去。
避让似惊鸿掠影来得极轻极快,她弗及反应,唇边已徒留一片空茫,凉意浇灭心火。
众响皆入,人意萧然,终在局促无措中,生出浓重的气馁,任是百般努力都遮掩不住。
“为什么啊,师兄,我不懂。”
昊辰阖眼调整心绪,夕阳透过窗台,穿梭于他冠顶玉石之上,交栖折射出一抹通透的光,锋锐坚利中深藏清静冷色。
“是我不对,应该早些与你直截了当地说清楚。”
“你要跟我说清楚什么?”
“我生来就是为了成为守境者,肩负起旭阳峰守护秘境的重任。”
“我自认识你第二日起,就知你心中秘境最重,可这又怎样,我从未想过要干扰你守境,更没有让你放弃责任的意思。”
“不是你,是我。是我自己心动神疲,犯了心神动摇的禁忌。”
“心动便心动,人之常情又非洪水猛兽,有什么大不了的,何须强行违逆自己的心意?”
“阿横,你不明白。”昊辰走到窗前,看着庭院中花开如焚的凤凰木,道:“每心动一次,便需花十倍的力气去平复;每神疲一分,便要耗百倍的精神去弥补。”
“你接受它,正视它,就不会神疲,不必弥补。师兄,你是何等通透之人,怎会陷入这种自我桎梏?”
“心动,则感知生偏差,神疲,则防线现裂隙。守护秘境容不得半点差池,我不能冒险。”
“可是‘无中可生有’、‘物物,而不物于物’,你明明是这样告诉我的。”她眼眶泛红,满腹不解压得喉头涩然,“是我理解错了吗?”
“你没有错,我确实是这样告诉你的,但告诉了你,不代表我自己能做到。”
苏横扶案而立,说不清的怔忡让她含着水光的眼眸一点点黯淡下去,失了原有的奕奕神采。
“太阳快下山了,天黑山路不好走,你早些回去。”
他声音比往常低了些许,说罢便扬袍展衽,拿起典籍离开藏书阁。
旭阳峰后山茂林深篁,万竿翠竹挺而秀,高而清,睍睆黄鸟,载好其音。
昊辰行走其间,一个不查踩到道旁溢出的涧水,湿了鞋面。
他足下一顿,正欲施咒清洁,不经意瞥见一地散乱濡湿的竹叶,霎时回想起她衔竹清啸的一曲《淇奥》,借伞吟诵的一首《木瓜》。
诗言志,歌永言,或情触于物,委婉譬喻,或发为歌咏,直抒胸臆。
层出不穷的想法,藏于细微之处,教他应接不暇,招架无能。
适才,他陷在片刻的恍惚里,鬼使神差般地想,就这样,也没什么不好。
不管发生任何事情,他都能够同她一起面对,一起承担,拆解开所有盘根错节的思虑,该将一切想得简单些。
然而,当视线触及她眼尾印记的一刹那,过往记忆如千军万马纷至沓来。
凤鸿山巅弥天盖地的雷劫,渡厄道中云垂海立的天罚,神潢之渊痛彻神魂的水刑,每一幕不堪回首的记忆都清晰如昨,无一不在提醒着他——
他是她的应劫之人。
念往昔,业火未消,尘缘相误,一别顿成今古。
时至今日,他尚未彻底解决埋藏千年的隐患,柏麟的无意,已酿成大错,昊辰的有心,绝不能覆车继轨。
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足音,昊辰闻声回首,苏横怀抱一叠摘录了凤鸿草堂资料的素笺,绕过竹林走来。
回小阳峰,竹林是必经之路。
林间山道不算宽阔,并肩走两人倒也绰绰有余,可他还是侧身给她让出大半边路,示意她先过去。
苏横绷着脸,神情不太自然,未知听进他的话几分。
朱红裙摆扫过幽径,走向被落日余晖照得发亮的竹林边缘。
昊辰伫立浓荫尽头,目送她离开。
枝枝青绿在耳边簌簌清响,翻涌成一片翡翠浪涛,同一个方向吹来的风,却将他们推往截然不同的两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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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晚码字到凌晨1点半,夜深人静容易emo,早起发现自己伤春悲秋写太多,一阵狂删。
最怕写人物内心独白,少写一句怕情感表达不到位,多写一句又怕角色ooc。
千年前的雷劫、天罚、水刑,具体是怎么回事,至今没有揭露,或许没办法完全理解昊辰此时此刻的纠结。
但一切情有可原。小声替昊辰辩解૮₍ •́ ₃•̀₎ა
ps:易学,我半字不懂(大概知道河洛是不适合初学者的),有关于此全是参考百度百科的介绍,外加胡言乱诌,旨在描述昊辰的教学理念与众不同,不要太认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