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碧落尘空,光摇半壁,药庐门前青溪几度,万壑有声,一阵微风徐动,妄图扫却天边云雾,摇碎松下月影。
只影行于崖边山道,心绪萦风回旋,黯然极云霄缥缈。
彼时的九黎城,因勾陈尚在奉命捉拿从犯,天兵未曾退尽,城中风声鹤唳,未及入夜,已是四下凄清。
花帘倒挂,香高丛有架,水边台畔,凤蝶穿细柳。
灵枢亭然独立石桌一侧,右手向前,几只青鸟正停在她手心啄食糕点。
司命道:“仙子,您没辟谷吗?”
“自然是辟谷才能五谷有余,以饲生灵。”
“噢~是小仙糊涂了。”司命竖起一根大拇指,煞有介事道:“您真是高见!但小仙还是不明白,您辟谷,为什么还带这么多糕点在身上。”
“这是福临糕,所谓‘有福来临’,我用来赐福的。”
“有福来临……福临糕?”司命觉得新奇,于是鸟嘴夺食,抢来一小块浅尝一口,而后一脸被骗的表情,“这不就是普通的茯苓糕吗?”
“司命星君,就算天规规定,天道不可干预人道,但我们是神仙,有言灵的,言出法随,说它能赐福,它就能赐福。”
司命眨巴着眼睛,呆愣片刻:“那您还真是高见!”
话音落,身后凤文青云靴踏过一地残红,佩舄交琅锵。
司命觑眼一看,忙躬身行礼,退避在旁。
灵枢专注于喂鸟并未回头,口中却道:“仙上的伤很严重,虽说你想要我的命……”
“我没想要你的命。”柏麟纠正她。
“大行不顾细谨,无须如此在意,你明白我的意思即可。”
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“直白地说,就是明知你有伤在身,我若不管,有违自己习医的初衷。”
“不必。”
“讳疾忌医?”灵枢回眸,黑白分明的眼瞳悠悠流转,明目张胆地察望他气色,忖度道:“还是伤情有异,不能为我所知?”
“你有闲情在此猜测无关紧要之事,倒不如想想‘上元甲寅,碧星禄存’究竟是何意。”
灵枢扬唇而笑:“仙上知晓答案,又要我多此一举。”
“至少何时出发,答案就在这八个字里。”
“考我啊?”
灵枢说着话,摊在半空的手心忽而多出一副釉色无暇的白瓷茶具,惊飞正在啄食的青鸟们。
“仙上莫不是想等我位列仙班,收我到你的洞府当差?”
柏麟见她燃火点风炉,又取瓷壶倒水,想起她在沉香馆说最讨厌白色,可这套随身携带的茶具,类玉如冰,俱是纯白净色。
“我喜欢热闹,没打算过要留在白玉京。”
“我殿中不缺人,但是否留在白玉京,你决定不了。”
灵枢倒灵泉的手轻轻放下,抬眸凝望柏麟,脸上明媚的笑意,似冰雪见到阳光般消失得半分不剩。
“是啊,每位仙人所做之事,都由中天的上神决定,不需其同意,更不容其置喙。”
“天规如此,你若不想遵循,可自请废去南天仙族少神之位,永远留在南天仙境做个无所事事的散仙,此生都无需踏足白玉京。”
天界规矩不列仙班,不受香火的仙人,无法聆听三界之声,不得掌一方洞天。
“出身仙族,临近千岁方修功德,说明你此前庸碌无为;功满德就,又不肯回天界受命,说明你如今尸位素餐。莫说你是神农后裔,南天少神,就算是个普通仙子,不称其服,亦为人不齿。”
灵枢对柏麟这番义正辞严的指责,全然不见半分羞愧之色,她低下眉眼,漫不经心摆弄茶碗,莹白瓷器在她指尖透光如镜。
“说话这么难听,小心我恼羞成怒,不把燧明给你!”
“你不敢。”
她没有直接接话,像是在认真严谨地思量与斟酌自己究竟敢不敢,而后重重放下茶碗,发出一声清脆响亮的碰撞声。
“是,我不敢!我身后有整个南天仙族,不敢率性而为。可你知道我不敢,还答应以人木之果,换取燧明火种,这是为什么啊?”
“对啊,为什么啊?”司命自然而然接了一句。
柏麟面露愠色,横了眼躲在一旁正大光明偷听偷记的司命。
司命登时寒毛直竖,忙将本子藏好,又熟练地给自己施了个闭口诀,两眼望天,假装没看到柏麟满含警告的眼神,悄然往门后挪去,一套动作行云流水,明显早就已经做过无数次。
“因为……”灵枢细致地观察柏麟神情变化,道:“归墟?”
柏麟却是不答,反而转身就要离开。
“不许走!”
灵枢从桌子对面探身去拦他,衣袖带过桌上器具,灵泉倾洒,濡湿一大片。
“放肆!”
柏麟拂袖驻足,微锁的眉峰下深眸沉冷,不悦之情,见于颜色。
见他动怒,灵枢缓缓收回手,道:“你走了,如何知道关于‘上元甲寅,碧星禄存’,我说的对不对。”
“我不想知道。”
她一怔,大概是没有料到柏麟拒绝得如此干脆,生出些许细微的无措之态,迟疑片刻后又从容应对:“但我想知道,可否请仙上拨冗一听?”
柏麟将她瞬息变化的脸色看在眼中,情绪不明地说道:“你倒是能屈能伸。”
灵枢款款坐下,不慌不忙地将桌上狼藉收拾干净。
“不凭白叫仙上留下,身无长物,便请仙上品一壶好茶。”灵枢皓腕轻扬,揭开茶盒介绍道:“我每积一份德,就采摘一株草木掇菁撷华,直至功德圆满之日制成此茶,我为它起名‘功德茶’,以三界第一泉地突灵泉的泉水汤浇覆之,还没请人喝过呢。”
司命嘴角一抽,一万一千五百二十份功德,一万一千五百二十株草木,混在一起能制出什么古怪的茶来,他简直不敢想象。
柏麟眼瞳里掠过一丝异色:“你请我喝此茶,恐怕功德香要折断一大截,得回去重新修功德。”
“你不喝就不喝,”灵枢指尖一挑,大力盖上茶盒,不满道:“不要污蔑我制的茶有毒。”
“三纸无驴。”
“不懂风雅。”柏麟攒眉,正欲发作,只听她又来呛声:“你不准说话!没一句中听的。”
柏麟像尊玉雕般静坐原位,通身本就疏离的冷意更甚几分,可看她蘸着灵泉,一脸正色在桌上写字,便也懒得同她计较。
一笔篆书于灵枢指下起笔藏锋,收笔回锋。
她写完字,满是成竹在胸之态:“‘上元甲寅’,显而易见指的是历法,三元九运,干支纪元。至于‘碧星禄存’,按照‘三元九运’之说,天有九星,碧星指的是北斗七星之一的三碧禄存星。
“三碧星为震卦,震卦在东,东方属木属阳,而‘甲’、‘寅’在阴阳五行中皆是阳之木,‘甲’为破土而萌之意,‘寅’则为夜日相交之时。”
清角吹寒,凤笙幽咽,她着眼看向柏麟,一波春水照人,转盼流光。
“所以‘上元甲寅,碧星禄存’的意思,是甲寅日的寅时,在九黎城东面,人木破土,向阳而生,两日之后就是甲寅日。”
柏麟没说话,只是垂着一双清冷的眼瞳回视她。
“你不反对?可我方才在外打听过,九黎城的东边是一片汪洋。水为阴,人木如何破土,如何向阳?”
“世事变幻无常,就算阴阳倒转,水土翻覆,也不足为奇。凶犂土丘为蚩尤伏诛之地,天族祭奠之所,壁垒森严,固若金汤,若非时日久远,以至沧海桑田,有所纰漏,抹脸怪亦不会知晓其中长有人木。”
“蚩尤伏诛之地,天族祭奠之所,如此重要,天界却放任不管,任其落入妖族手中。”
“在妖族手中是真,但天界不管从何说起,妖族同样在天界治下。”
“天界若乾坤在握,当及时补阙挂漏,何以令人木一事,有经抹脸怪流传出去之机?不怕妖族闻讯找到凶犂土丘,从而寻回蚩尤元神?”
“一些无足轻重的旁枝末节罢了,天界不需要事无巨细,皆面面俱到。事实上,纵使妖族当真找到了凶犂土丘,我也不在意。”柏麟眉眼沉静,如深渊之不可测量,“井不达泉,则犹不掘,一步未至,则犹不往。”
“那怎样才算掘井达泉,举步而至?”
柏麟眉心隐有深意,再次敛衣起行:“你问的太多了。”
“就算你不回答,我也能知道。仙上,你敢不敢和我赌一把?”
他淡然睇了她一眼,足下不停。
“输的一方为赢的一方,做一件力所能及之事。”
面对灵枢突如其来的胜负欲,柏麟毫无奉陪的兴致。
“我的医术在南天仙族是数一数二的,如果你赢了,可以让我帮你救想救之人。”
闻言,柏麟终于停下步子,自楼梯上侧目向下看,目光短暂交锋,他就读懂了她眼中不加掩饰的另有所图,才及思之,便意外生出一抹好奇。
“我要救谁?”
“白泽神君。”
柏麟洞若观火,顷刻明了所谓赌局并非关键,关键在于她想借白泽一事告诉他,她看穿的不止有这场兵戈背后的蓄意嫁祸,更有他对白泽的于心有愧。
他双目凛射寒霜,已有杀伐之意迫于眉睫。
“灵枢仙子,过慧易损,切记祸从口出。”
对于柏麟夹杂着威胁的提醒,灵枢置若罔闻,反是嫣然一笑,泠泠声转如振玉贯珠。
“祸兮福所倚,福兮祸所伏,白泽神君需救,仙上要救,而我能救,究竟是我祸从口出,还是白泽神君福从天降,全系仙上一念之间。”
她站在花团锦簇的中央,身周凤蝶翩跹起舞,暖融氤氲的光晕从背后照射而来,双眸清皎似朗月舒其光,晔兮如华,温乎如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