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黎城中夜风吹入幕,写雾出楹,月桂隐于九霄云外,一抹淡色素光下彻,忽焉似有,再顾若无。
净室一灯如豆,衬得轩窗明净,幽僻无哗。
柏麟踱步窗前,衣袖随风浮动,一张凤纹七弦古琴在金光流溢中奉召而来。
指尖随意勾动琴弦,琴声应指而鸣,其音清越,月夜听来如击金石,温劲而雄,激越而润。
平日偶得暇余,他贯于手挥七弦,以琴养性,俯仰间游心太玄,体察人性天道。
弦轸初调,按指吟猱,褪却一身烈然外露的凌厉锋芒,信手而弹的曲调,与山相瑛发,而巍巍影视,与水相涵濡,而洋洋徜恍。
修清静贞正,以明心见性,辨在纤微之处,别有深情一万重。
柏麟素知自己属杀伐为纲,金戈当令之命,掌锋司权,刚由百炼,三灾六劫九难中惟生死之劫难渡。
当年父神黄帝以太乙神数预测鸿蒙天劫的到来,为护三界安稳,天锣震响,众神归位,他被迫中断历劫,返回白玉京镇守中天。
生死劫,至此在他命中销声匿迹,风平浪静得就像不曾出现过一般。
可他心里明白,生死劫曾因鸿蒙天劫中断,但从未真正终止,它蛰伏于某处,待时而动,静静地等着他的应劫之日,一击必中。
左手抑扬,右手徘徊,指掌反覆,抑案藏摧。
未知的可怕之处,在于劫难随时会降临,令人防不胜防,如今他每做一个决定,都必须高瞻远瞩,深思熟虑。
四凶族去了从极之渊,可以暂且放置一旁,但是九黎城的妖族、新一任的妖王蜃龙,以及凶犂土丘……诸事纷扰。
音渐入妙,温润松透之声慢慢承受不起他心绪里细致入微的杀伐决断,手中划奏倏而强烈,水流飞泻击凿山崖,空谷声如雷鸣,石破天惊,响遏行云。
意生弦上,境在音外,沉细之际他忽然按住琴弦,弦声断而意不断,余音铮然,久久不绝。
“穿云裂石之声,引商刻羽之奏,仙上静夜操琴,扰人清梦,指势太猛而露杀伐之响,实在令我神魂震荡,有气血逆涌,心胆俱裂之危。”
仙人无梦,又何来的清梦?不过是有话要说,与赌局一样借题发挥罢了。
柏麟了然于心,双手自古琴上撤回,琴弦无声颤动。
“你听完一曲,却只评下阕。”
“乐声难以作伪,前半曲又非出自仙上真心,何故要我评说?”
“仙子深谙琴理,善解琴意。”他不知为何追问了一句:“亦是擅琴喜乐之人?”
“虽言众器之中,以琴德最优,但若琴声守不住心声,琴弦控不了心弦,岂非所思所虑皆被一览无遗?我心怀诸事不可对人言,不愿被窥探内心,所以,这世间以乐曲娱己的方式众多,而我恰恰最讨厌抚琴。”
灵枢的回答出乎柏麟意料,他略有一怔,继而道:“琴以载道、明德,非徒增耳目之娱,音从意转,意随音后,故而调琴必先调心,心无尘翳,方能指有余闲,从容自如。”
“这么说,仙上今夜是心有尘翳,惊觉真情外露,才要按弦止曲。”
“你不喜被人窥探内心,却喜妄自揣测人心。”
灵枢姗姗走到窗下,隔着窗棂注视他,一笑琅然:“我只是喜欢揣测你的心思。”
玉轮西斜,东方未晓,柏麟神闲气静,双目在背光处似有深渊在中,又似有清光发外,不可捉摸。
“大谬不然。”
“错了也无妨,纸上得来终是浅,我总有机会亲自了解清楚。仙上,咱们来日方长。”
柏麟越听越觉不对劲,终于有点绷不住,生出一丝明显的不自然,施法收起九霄环佩琴,冷然丢下两个字——
“狂悖!”
上次斥她“庸碌无为,尸位素餐”,她尚有几分隐藏的脾气,今次竟是毫不介意,反而唇角轻轻上扬,一副称心如意,喜笑颜开的模样。
灵枢转过身看向天际,夜日交替,二气清朗,寅时就要到了。
九黎城东面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,此刻天光未明,月色隐匿,放眼看去暗沉如铁,无尽的阴冷与死寂随浪潮汹涌袭来,每一寸海域都散发着悚然可怖的气息。
柏麟驻足海边,指上结印,扬手一挥,罡气似利刃竖劈直下,神光所及犹如两道壁垒屏障,从中将海水生生切割,着力向两侧推去,露出一条通向海底的宽阔大道。
巨浪滔天不断冲击壁障,经神力强势压制,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声。
“你闹这么大动静,不担心被妖族察觉?”
“此处荒凉,人迹罕至,今夜勾陈在九黎城大力搜捕梼杌余党,它们自顾不暇,何来余力注意其他?”柏麟率先走向海底,道:“你身处其中才觉动静巨大。”
“也是。”
灵枢跟着走进海底大道,足尖点地,霎时白芒遍境,视野所见之景骤然剧变。
空寂山谷广阔无垠,寸草不生,唯八座高耸的无字碑环绕矗立,天际残阳似血,落日氤氲的霞光横在石碑之上,淡淡光晕,满目苍凉。
脚下全是黄土砂砾,干燥生涩,稍微原地走两步,阵阵尘埃飞扬,久久不散。
灵枢捂住口鼻,正打算往前去看看,就听柏麟出声提醒:“黄昏分界,阴阳交替,不要随意乱走。”
她环顾四周,但见晚霞载曜,天地咸睹,机敏道:“这八座石碑,是按照八卦方位排列的。”
“九宫八卦,以通神明之德。”
灵枢只稍一沉吟,便理出头绪:“三碧禄存星,八卦属震,震卦主动,动则易伤,多为不吉,不吉乃凶。而八卦对应八门,八门之中有三门为凶,其中伤门居东方震宫,所以我们还是应该往东边走。”
“慢着!”柏麟出声制止她,“你所说乃依后天文王八卦推演,但此地阵法源自上古之时,当用先天伏羲八卦,在伏羲八卦中,震宫位于东北。”
“有关于人木所在,若只表明应走震宫,经后世流传,的确容易别风淮雨,导致从东北改为正东。东北位,五行属土,并不属木,木克土,”灵枢不禁有所迟疑,“二者互相约制……”
“木以根吸土补己用,木强则土不益,人木长于属土的东北方位,正是因为以土养木。”
打定主意往东北震宫而行,靠近无字碑时,光景丕变,像是进入了另一方幽暗的虚空之境。
举目不见边际,唯点点荧光,描绘着头顶日月星辰闪烁,照临上下四方,脚下山川河流起伏,镇定往古来今。
横四维而含阴阳,紘宇宙而章三光,天地万物,囊括于此。
一棵参天巨木突兀耸立,枝繁叶茂,绿盖如阴,结满了笑眯眯的——
人头。
何谓见之即识?
树枝上化生人首,人木长成这样想认不出来也不行。
“人木之果,看来指的便是这些人头状的果子,它能解无脸疫,是以形补形,以脸补脸。”
灵枢寻到人木果,心中甚喜,满眼笑意地望向柏麟,却见他神色冷凝地盯着人木,目露复杂色。
“这人木看起来好生邪气,难怪要用八卦阵将其隐藏。”
柏麟道:“不止是隐藏,人木长在东北位,以土养木,但此地扶土为主,抑木为辅,是土盛木虚之局。土反侮木,布阵者不希望人木生长。”
“当初应龙神将斩下蚩尤首级,以夔牛鼓毁其于凶犂土丘,莫非因此化生了此树,因有此故,布阵之人才不希望人木生长?”
“虽不欲其生长,也未伐之,上天有好生之德,敬命而重之,先天八卦……”
柏麟眺望远方的眉眼,在荧光流转中锋锐张扬,神情却是灵枢未曾见过的温和淡然。
一缕惘然从他轻声的叹息中逸出:“伏羲。”
灵枢若有所思地看向他,又在他发觉前悄然别开眼去。
柏麟修无情道,七情六欲比之寻常神仙淡薄,纵偶有难以抑制的情绪浮上心头,亦能迅速抽离,不会任其溢满肺腑,影响自身。
“人木已在眼前,你还不动手。”
灵枢清了清嗓子,冲枝上的人头问道:“你们会说话吗?”
一众人首只是一味傻笑,没有回答。
“我要是把你们摘下来,你们……”
数不清的人首挂在枝头上,咧开嘴,咯咯怪笑,诡异的笑声回荡在风中,令人毛骨悚然。
灵枢脸一僵,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“它们只是人木所结之果。”
“我知道,可是你不觉得,”灵枢比划了一个采摘的动作,道:“摘头颅很邪性吗?”
“只为救人,不必管其它。”
灵枢往边上一退,做了一个请势:“要不帝君你来摘。”
“你唤我什么?”柏麟偏过头,饶有兴味,“不打算装了?”
“镌刻凤凰神纹的九霄环佩琴都见到了,你还直呼青帝名讳,我总不能继续当做没认出来。只是我这若算装,那帝君心知肚明,还次次同我周旋,又算什么?”灵枢带笑的眉眼里透着明晃晃的狡黠,追问道:“又为什么?”
柏麟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,对她的提问,无丝毫想回答的欲望。
“应当不是为了我们之间,那一桩千年未提的婚事。”
婚事?
柏麟闻此稍有动容,想起确实有这么一件事。
一直以来,他对这一纸婚书的态度都复杂难言。
从南天圣尊提醒他泰山之约开始,这便不是一桩单纯的婚事,于他而言没有利益纠葛,只有谜团待解。
而南天圣尊偏将此事运作成了中天神殿与南天仙族的利益联姻,借他的势力来恢复南天仙族的荣光。
自神农陨落,医药与农桑划为两道,神农氏一分为二,是为南天仙族与烈山部。
二者虽同为活命之术,可世道总归更加重农而非重医,人间的祭祀也偏向于掌管农桑的稷神,南天仙族由此衰落。
他不愿见南天仙族式微,对南天圣尊所做所为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直到南天仙族开始明里暗里,不断打压稷神,想以此收回烈山部。
他不再袖手不管,拒不出席南天圣尊八千春秋寿宴,警示之意不言而喻,南天仙族至此“安分守己”。
回顾以往,从来都是他与南天圣尊的交锋,不管他是何想法,有何做法,由始至终独独没有因婚事对南天帝姬产生过任何想法。
尽管他心中有迷团未解,但比起政事总是不值一提,千年来他忙于政务不提婚事,也不曾见过她。
南天帝姬对他来说无关紧要,无足轻重,比不上他御案上任意一份奏疏,他甚至想不起来她的存在。
神生漫长,若非因为燧明,下一个千年,依旧会如此。
所以如她所言,他洞悉一切,不予言明,从无人舟到凶犂土丘,静观她别有用意的一言一行,认定她掀不起风浪,当然不是因为婚事。
“无脸疫并不致命,可你明知燧明对你的重要性,却愿为求解药,而将火种给我。下凡前,我曾翻看你的功德簿,你擒过朱厌,诛过脩蛇,以凤鸿草堂之名在凡间开宗立派,广济医道,其他功德无需一一赘述。依照你的心性,不该这么晚才开始修功德,我虽暂时不解其中有何缘故,但料想你之前不修,只是因为不能修。朱雀说……”
“够了!”灵枢似有些挂不住笑意,表情僵硬地打断他,“我不想听你说这些。”
柏麟当年于归墟证道封神,归墟百姓由此奉他为“圣人”,自沉香馆因店家那句“圣人”认出他身份,灵枢在他面前一贯游刃有余,此番如此失态无礼,越发引人遐想,倒不失为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段。
“正事要紧。”
柏麟赞同:“是有正事。”
人木果听着他们的对话,笑得越发开心,灵枢上前两步,仰首道:“你们只管笑,等我把你们摘下来可别哭。”
枝头人首依旧是笑,在枝头迎风乱颤,有几个笑得太过分,直接笑掉了下来。
灵枢见状大喜,赶紧俯身捡起一个,果子的脸因下坠之力被狠狠砸扁,看上去就像几个扭曲的五官,分布在一马平川的脸上。
“和抹脸怪长得一样,莫非抹脸怪是这果子成精?”
“三界妖物众多,来历我并非全都清楚。”柏麟望着枝头笑嘻嘻的人头,道:“阴阳之变,在天为气,在地成形,形气相感,化生万物,万物皆灵。伏羲设阵,起初定有余神力在此,有些许人木之果得了机缘化灵,亦是情理之中。”
灵枢将地上的果子悉数收入袖中,待起身时,周遭雾气汹涌滚动,浓重到遮人眼目。
心道柏麟带她来凶犂土丘,果然不是单纯为了人木之果,也不是为燧明火种。
他的正事,此刻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