柏麟双掌并拢,交叠掐诀,四色之光随之从他神识中被牵引而出,悬浮着飘向上空。
光芒四射,刺破混沌,将周遭雾气吞噬殆尽,以无字碑排列的九宫八卦阵恰在此时重现。
柏麟行至艮位,扬手一掌击中石碑,只听“咔嚓”一声,石碑裂开一道缝隙,浮于空中的四色光芒被系数纳入,随即裂隙闭合无缺。
与此同时,八座石碑各自向后飞快移动,虚空之境中的日月星辰,山川河流顷刻间支离破碎,全部化作乌有。
直入云霄的九黎城墙拔地而起,赫然耸立眼前,灵枢心下一骇,未及反应,妖城已霎时隐去。
她心中诧异,世间诸般事物皆是远小近大,可她视野所见,穿过九黎城中洞府,分明越来越远的石碑,大小竟无丝毫改变。
无字石碑伫八卦方位,擎天而立,形成一个庞然巨阵,将九黎城包围其中。
她一圈看下来,才发现石碑始终停在原地,是虚空之境所展现的画面在不断缩小,令她产生了错觉。
法阵内仙气弥漫,神光赫赫,柏麟指尖法印翻转,八座石碑虚影层层叠叠,灵光明明灭灭,不断闪烁,且越来越快,越来越亮。
没有任何缘由,灵枢在心里默数着一闪一灭的灵光,仿佛过了很久,又似乎只是一瞬间,一道不可逼视的金光,从法阵中心涤荡开来,无字石碑化做巍峨山岳,山出内气,连连不绝。
“八座石碑,每座闪动一千四百四十下,共计一万一千五百二十,是易经六十四卦阴阳策数之和,万物之数。”灵枢沉吟片刻,惊道:“艮为山,自艮卦开始,如山之连绵,这是传说中,伏羲大神的连山法阵!你在重启它!”
柏麟不意外她年纪轻轻,却见多识广,能认出伏羲的连山阵。
“伏羲以连山阵禁锢蚩尤元神于凶犂土丘,天界遣兵将日夜守护。鸿蒙天劫时,妖族趁三界大乱,偷袭凶犂土丘,破坏连山法阵,妄图盗取蚩尤元神。伏羲全歼群妖已是他应劫之时,无力修复法阵,只能以移山覆海之术,将蚩尤元神,以及整座凶犂土丘深埋于水底。”
上古炎黄玄青四天帝,皆殁于那场几近灭世的天劫,或许是因为亲历者全都不在世,幸存者又不愿提及,具体发生过何事,天界史书没有详细记载。
灵枢神情凝重地望着柏麟,他是五帝中唯一活下来的,再度回忆过往,不知他平静的外表下,那颗修了万载无情道的心,会作何感想。
“妖族每一代妖王都出自四凶族,它们世代盘踞于此,便是想要找到凶犂土丘,集四凶之力,炼成四凶元髓,释放蚩尤元神。无论是天界神兽,还是妖族凶兽,皆非出自血脉传承,而是得天道慧泽,故而神兽与凶兽大多独一无二。经数千年的努力,直至上代妖王降世,妖族终于得了四凶,炼成四凶元髓,藏于妖王梼杌的神魂当内。”
“你之所以会亲自动手杀梼杌,就是因为要取他身上的四凶元髓,阻止妖族的计划。而流放四凶族到从极之渊,是为防止妖族再次聚集四凶之力,筹谋千年,死灰复燃。”
柏麟当日原想借叛乱之名,直接诛灭四凶族,以绝后患,奈何天帝忽然从昆仑归来,急召他回白玉京,他深知天帝脾性,只能退而流放四凶族,再寻时机。
“不对,肯定不止如此。”
柏麟似笑非笑:“不止如此,还当如何?”
“你一直都知道妖族在九黎的图谋,却还同意把九黎给它们,任由它们一边寻找凶犂土丘,一边等待四凶降世。其实,你也在等妖族炼成四凶元髓是不是?方才在艮位那一掌,你把四凶元髓置于了阵中。”
掘井达泉,举步而至,正是此意。
“因此你不在乎凶犂土丘的下落是否暴露,若然真的暴露,对妖族而言,何尝不是莫大的鼓舞,激励它们早日炼就四凶元髓。”
柏麟目光清冽,藏着一缕说不出的深意。
“依照万物相生相克之理,四凶元髓可以释放蚩尤,亦可以压制蚩尤,它是万妖之祖,与妖族生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。所以重启后的连山法阵,以四凶元髓为阵眼,禁锢的不仅仅是蚩尤元神,而是九黎城,你要对付的是居住在此的整个九黎妖族!”
“事无备则废,只要妖族循规蹈矩,安分守己,连山法阵就只用来镇压蚩尤元神。”
“你始终不信妖族。”
柏麟冷然一笑:“它们凭何能让我信任?”
“九黎城中总有无辜者,你这么做,不怕承天道之负么?”
“哼,看来你同样不信它们。”
灵枢眉心深蹙,在无人舟上的每一个字,她都是刻意说给柏麟听的,但就算她目的不纯,说的话却非望风希指,违心迎合。
她认同柏麟的政见是真,对妖魔的看法也是真。
“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?你之前不是嫌我问太多吗?”
“我相信南天仙族之人,秉承炎帝神农之志,以卫三界正道,护苍生安宁为己任,愿为重启连山法阵尽一份心力。”
“山属土,木克之,人木降生使此阵生出破绽,故而抹脸怪的先祖才能从凶犂土丘逃离。可毁人木,对你来说轻而易举,不知你要我出何力?”
柏麟眼瞳一抬,法阵中央立时出现八座,以奇门方位排列阵中的灯盏,灯室无一例外皆是未明。
“火生土,请仙子以燧明火种加固连山阵。”
“一次取八颗燧明火种,可损我修为之半数,折我仙寿之八成……”
“修为没了,重修便是,仙人寿祚长久,即便折去八成,仍是长寿。”
这般轻飘飘的话语,似蓦然斜起的料峭春寒,足以穿透天衣,直侵骨血,灵枢脸上带着几分莫名颤动的笑,加以补充:“……稍有不慎,命陨当场。”
柏麟注视着她看,不再言语,看不出究竟是否执意要她听令行事。
灵枢与他对视,眸光瞬息万变,有顷,敛笑以肃容代之,举步朝阵法中心走去。
擦身而过之际,柏麟突然伸手拦下她,手心朝上幻化出一株仙草,默然递送给她。
“九穗禾,南天仙境都已经没有先祖所种的九穗禾,你居然会有。”
“我拥有神农之物何足为奇,就连你的法器神农百草鞭,亦是经我之手交与你父亲的。”
她听闻此言,不知怎地一脸不忿,抬袖夺过九穗禾。
“我说过,没想要你的命。”
灵枢进入法阵,取八根禾穗,置于双手间凝炼精萃,化解药性为己所用,药力沿奇经八脉,进入五脏六腑,随法力运转,游走四肢百骸。
八座灯盏,八颗火种,每一缕火焰,燃的都是她的本源之能,神魂之灵。
忠、正、仁、爱……
她可以全部奉献。
如柏麟不惧承天道之负,她亦如此,为三界苍生,能时刻心存死志,更能随时牺牲性命。
哪怕只是一场未雨绸缪。
这本就是每一位仙神的宿命与责任,更是每一位仙神都会有觉悟与担当,无关她是谁人之后。
虚空之境上方忽发紫色雷光,下一刻轰然巨响,柏麟举目看去,但见劫云翻滚,劫雷闪鸣。
一步一劫,劫劫惊心。
柏麟微有诧异,她竟然在这种时候突破自身,顿悟己道,引天道降下雷劫。
天雷碾空划天劈下,九九八十一道劫雷,烈声不断,馀响不绝。
信、义……
仙光缭绕的身影单薄,在道道天雷中摇摇欲倒,可抬起的双臂依旧保持结印施法之势,坚若磐石,稳如泰山。
燧明火种逆着雷奔电激,逐一落入八座灯盏。
和、平……
随着最后两颗火种入阵,连山法阵顿时光明焕赫,辉煌璀粲。
灵枢强行压下不适,运气调整,却无法完全缓过劲来。
她垂眸看了下手中最后一根禾穗,一抹精光自眼底划过,快速将其服下,方从法阵中心退出来。
“仙子面有玉光,体有金泽,此番安然渡劫,境界擢升,实在可喜可贺。”
“你是真心恭贺一个‘庸碌无为,尸位素餐’的‘狂悖’之徒渡过雷劫?”
咫尺相对的距离,柏麟能轻易看清她眉梢稍微弯起的弧度。
灵枢手腕轻旋,指尖紧密相依,施法引出第九颗燧明火种,投入柏麟给的太古明灯。
“这颗才是借的,你记得还我。”
柏麟未料她在此种情境下,还会一并点燃太古明灯,眉峰不自觉一凛,生出一丝愠色。
“你是真不怕死。”
“如果我就这么死了,帝君可要记我一辈子。”
“你死不死,我都能记你一辈子。”
“是么,你记性这么好,怎么以前都不记得我?”
“我没不记得你,”话音落,他又坦然道:“只是想不起来。”
“想不起来……想不起来,”灵枢低低一笑,“所以你从来不管我。”
柏麟听得云里雾里:“南天仙族的帝姬不须我来管。”
“你不知道……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“我应该知道什么?”
她摇了摇头:“若现在不一鼓作气,恐怕以后没有机会了。”
柏麟见她整个人摇摇晃晃,快把自己的眼神都摇散了,还一味地胡言乱语,不知所云。
他心念一动:“是不是受伤了?我带你出去,撑着点。”
“这哪里是想撑就能撑住的……”
灵枢身姿不稳,雪白的脸上血色皆无,眼前一阵晕眩袭来,再也控制不住身子软倒过来。
柏麟本能地抢扶住她,他素来率礼不越,从未如此亲近过他人,双手触到她衣物时,不禁僵了僵,而后掌心才携灵力覆上。
经络畅通,气血不滞,只是力竭不支,并无大碍,压根她说的那般严重。
只不过,若说天雷劫是天道对她的磨炼,那么连山法阵就是他对她的考验。
如今,他收回“庸碌无为,尸位素餐”八个字。
可喜可贺,出自真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