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命自到了九黎城便思如泉涌,此刻正倚着门框笔走龙蛇,将近两日在城中所见的奇闻轶事,尽数收于笔下。
这些鲜活的妖界百态,必能为他的呕心沥血之作《三界风云录》,增添浓墨重彩的惊鸿一笔。
想到这里,他心中激动不已,哈哈直乐。
枝头黄鹂交颈颉颃,鸟语啾啾,他听在耳中宛如仙乐,越发干劲十足。
突然一道黑影从眼前一掠而过,“咚”的一声,有个东西被甩到他脚边,随即死死抓住他的衣摆。
司命一蹦三尺高,毫无防备之下,是着实被吓了一跳。
“谁!”
他侧身戒备,只见地上蠕动着一团诡异黑影,仙力凝成的银链锁住那家伙,日光照耀下,露出一张如同被碾过,毫无起伏的扁平面孔,五官模糊得近乎消融。
抹脸怪长这般模样,难怪爱偷别人的脸。
司命盯着地上徒劳挣扎的妖怪,嘴角勾起一抹兴奋的笑意,笔尖微动刚欲奋笔疾书,一旁房门被打开,柏麟冷着脸,手腕轻甩,扔过来一只乾坤袋。
“带上这妖怪和人木果去归墟救人。”
司命指着自己,错愕道:“小仙去,岂不是等于抢仙子功德?抢人功德,这不好吧。”
“她一日不醒,难道要归墟的百姓等她一日?”
“可您不是说仙子只是体力不支嘛,那应该很快会苏醒啊。”
“体力不支是没错,但她心力有亏,不愿醒来。”
司命不懂医术,闻言如坠五里大雾,圆睁着眼睛问:“什么心力,为何有亏,为何不愿意醒来?仙子不愿醒来,那您的……”
“多事!”
“呃……”
“还不快去归墟!”
“是!”眼见柏麟发火,司命忙掐诀将抹脸怪收入袖中,躬身告退,“小仙马上就去。”
柏麟自然也是不懂医术的,之所以会断言灵枢心力有亏,不愿醒来,只因知晓她在假寐。
果不其然,待他回过身,榻上之人已然起身,坐在床边凝着一双水漾清眸,安安静静地望着他。
身前三支从左到右,呈阶梯状增高的香,正是灵枢的功德香。
凶犂土丘之行不仅没能增加功德,反而折断了一截。
香灰坠落,青烟在半道化为虚无,这是她装昏迷,欺骗天神的代价。
“解除无脸疫是大功德一件,你就这么把它给了司命星君,本来这次我的功德香可以长这么高,”她夸张地比划着一个绝不可能的高度,假作抱怨,“现在没了,我怎么办?”
“你说怎么办?”
“你害我丢功德,得赔我。”
柏麟行至桌旁,拂衣落座,召来九霄环佩后,便垂眸调弦,任墨色长发披落肩头,洒下几许清寂暗影。
“这么快就图穷匕见了。”
“我还是比较喜欢你……”她无端一顿,才接着说道:“先前看破不说破的样子。”
柏麟无心与她周旋,并指抹弦,开宗明义地问:“你想要我怎么赔?”
“上次的赌局你没答应,但我说能救白泽神君千真万确,就看你是否愿意信我。”
柏麟目带审视,侧首相看,她有些无力的双手撑在床沿,面容苍白,唇无血色,唯有那双明亮的眼睛,仍旧坦坦荡荡,对自己的有所企图完全不加掩饰。
事实上,他从未怀疑过她能否救白泽,一直不松口,只是不懂她到底想做什么。
对他而言,她恰如隐藏在云雾深处的冷月,清辉穿透朦胧薄雾,却又被缭绕的云气隔断真实的轮廓。
看得见,却看不清。
柏麟收回目光,抬手覆于琴弦上,左指用坚,右指精劲,琴弦挑动渐欲入微,将一段音律缓缓拈出。
寂然凝虑,思接千载,悄焉动容,视通万里。
琴曲以耳闻之音,构目视之境,如见九渊,其深不可测,如临归墟,其广不可量,惊涛拍岸,百鸟争鸣,莫不有远之微致。
叮——
清脆的撞击声响起,不偏不倚切入琴音。
灵枢取了一支金钗,和着他缓急相间,断而复续的琴声,轻轻敲打茶盏,音色亮发清中,湱然相应。
柏麟掀起眼眸与之对视,指下触弦不止,琴意更远,达无所不至之玄妙境界。
奏罢一曲,不待柏麟发作,灵枢先声夺人:“你错音了,我在帮你修正。”
“我弹《九渊》岂会有错音?”
她似有愣住,《九渊》为他所谱,确实不该有错。
思忖间,耳畔若有琴声再度响起,万籁俱寂中有冷然音生,悠游弦上,飘忽而去,她忽然福至心灵:“你在传讯?”
灵枢坐到他对面,望向他,猜测道:“是给勾陈神君?这么说,之前抚琴亦是如此,所以你才能放心大胆地去凶犂土丘。”
见她能如此迅速参透个中玄机,柏麟眸光微闪,眼底浮起一抹极淡的赞许,转瞬又隐入一贯示人的冷冽之中。
“当日我以为是你心绪不稳,才导致琴音前后差异巨大,确实大谬不然。”灵枢以手支颐,慨然道:“果然想了解一个人,还是要与之真正相处过才可以,我以前便不知你贯以琴音传讯。”
“我有何习惯,你自不可能都了解。”
“没事,来日方长。”
柏麟看她笑意吟吟的,明明功德丢了一大件,又没接到救治白泽的重任,一无所得,也不知究竟在乐些什么。
他正准备收琴,触到琴弦的瞬间想起一事。
“你敲的每一下,都正好落在我要传讯的音上,你虽讨厌抚琴,但很懂琴。”
“因为懂,所以才讨厌。”灵枢理所当然道。
柏麟记得她在无人舟上说过的话,以此推之,同样是因为了解他,所以才讨厌他。
他自来无需讨人欢喜,没必要养成讨喜的行事作风、言谈态度,但被人当面说讨厌还是生平第一遭。
当时不觉有何特别,可现在,心头却后知后觉地,浮现了些许言不尽意,无法成说的别扭。
似庄生晓梦,一时迷惘不清。
为拂去这些异样,柏麟沉吟片刻,将左手置于桌边,无言看她。
“干什么?”
“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伤吗,再赔你一桩大功德。”
灵枢敏锐地捕捉到柏麟了“再”字,说明他同意了由她来救治白泽神君一事,不禁喜形于色。
“让我给你疗伤,你记得报答我。”
“有功德还不够?”
“功德是我应得的,报答是你应给的。”
“贪得无厌。”
柏麟神色一凛,直接将手收回,灵枢眼疾手快,扑上前去按住他。
“可以商量!”
柏麟眼神遽冷,寒着声:“把你自己拿开。”
灵枢顺着柏麟的视线垂下眼眸,看着他被自己按在身前,掌心向上的左手。
“没碰到。”
她说得云淡风轻,嫣然霞色却早已爬满耳尖,像是为了找回面子,一双妙目故作镇定地扫去,正视柏麟着补充。
“就算真的碰到,你勉强配得上我,不算吃亏。”
“你住嘴!”柏麟没好气,“诊脉。”
“哼,没意思。”
诊脉过后,灵枢方才明白柏麟何以“讳疾忌医”,兹事体大,确实不宜声张,更不能随意托付于人。
“帝君此举,是算信任了我吗?”
“那帝姬是否值得我信任?”
“值不值得,打你主动来归墟寻我开始,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。”
灵枢唇角上扬,流露出一抹颇为得意的笑容,颊似凝光,神采清发。
柏麟见她展颜而笑,看她的目光依旧很平淡,不见热络,亦无甚疏离,只带一点不自知的莫名晦涩。
“梼杌用四凶元髓伤了你的金身,你找我要燧明火种是为煅金身。”
柏麟颔首不言,从容整理衣袖,长睫下压投出一片浅影,恰好遮住眸底光泽。
“以火煅金之法只在传闻,据说先祖炎帝尤爱戏言,你能确定此法可行?”
“于救人一道,神农从无戏言。”
“这么说,世间没人比修医道,并且炼化燧明之树的我,更适合做帝君您疗伤时的护法喽。”
“有劳费心。”
灵枢正想说话,忽闻一声“帝君”,循声看去,只见一名身着玄色铠甲,腰跨紫金宝剑的天官伫立门外,尽管从未见过,可她还是一眼就能断定来者正是勾陈神君。
“我是真有伤在身,没有完全骗你。你等我两日,再与你详谈。既然现在你有正事,我便先出去了。”
灵枢行至门边,朝勾陈点头致意:“勾陈神君。”
“见过帝姬。”
“灵枢。”
勾陈不明所以,一瞬过后才反应过来。
因天帝膝下无女,天界只有南天仙族这一位受册封的帝姬,故而“帝姬”一词,在天界专指南天帝姬。
她未曾列仙班受供奉,深居简出,久而久之,所有人都只记得南天帝姬,却不知她究竟叫什么名字。
若非司命相告,勾陈也不清楚帝君此刻的身边人是何来历。
“是,灵枢仙子。”
柏麟召勾陈前来,是为捉拿梼杌余党一事,此事天帝下旨全权交付勾陈处理,他用人不疑,不会亲自插手,但事态发展至何种程度,仍要过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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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帝善琴是百度百科查到的,所以柏麟的乐器,我选了琴。
《繹史·卷六》引《考古史》说:少昊之乐《九渊》。
九渊,是九重深渊之意,对应的便是柏麟封神之处碧海归墟。
假装自圆其说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