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墟海边,乱石穿空,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。
水榭中雪白轻纱飘飘欲飞,似云遮岚绕,烟笼雾锁。
堕肢体,黜聪明,离形去知,同于大通,金身经受烈火灼焚,千锤百炼,旷然而有变。
一股森然煞气迎风飚来,远处的海边,一道身影倏隐倏显。
柏麟的伤几近痊愈,本不需人从旁护法,但灵枢放心不下,于是在水榭旁搭了一架秋千,仍是次次不落地前来守着。
此刻她正优哉游哉地荡着秋千,猛然见柏麟自坐忘心斋中挣脱,随即便感到一阵煞气钻入鼻息。
魔!
灵枢立刻起身看去,海边那道身影似风驰电掣般,眨眼一瞬已至身前。
“柏麟吾兄,让我好找啊。”
“计都兄。”
目光触及水榭外掀帘走来的身影,罗睺计都明显吃了一惊。
羽裳风佩,群裾曳玉,一袭翠色鲜艳在白纱飘摇的水榭中分外惹眼,鬓间细小的枫叶金铃,随她螓首微移百啭千声。
他不曾见过带仙子柏麟出门,好奇道:“吾乃罗睺计都,不知仙子尊姓大名。”
灵枢暗暗震惊,号称三界无敌的魔煞星罗睺计都,居然长这样一副斯文模样,果真是人不可貌相。
只是柏麟这种仇视妖魔的天界尊主,居然会跟一个修罗称兄道弟,实在匪夷所思。
她放松了绷紧的情绪,柏麟都不见得能打赢魔煞星,自己再戒备也不过是画脂镂冰,无用之功。
“我叫灵枢,便算是……”她看了眼柏麟,笑道:“帝君现下的医官。”
罗睺计都在自己的记忆中,飞快搜索着关于这个名字的讯息,没得到任何结果。
灵枢见他有点疑惑,想着自己的名字用字不太常见,遂解释道:“就是《黄帝内经》那个《灵枢》。”
“《黄帝内经》?”
罗睺计都知道黄帝是柏麟的父神,为此特意去了解过,黄帝著有一部医经叫《黄帝内经》,而她正是一名医仙,又跟在柏麟身边。
《黄帝内经》……灵书……书灵……
“仙子是《黄帝内经》所化之灵?”
对于罗睺计都是怎么天马行空得出这个结论的,灵枢一下子没搞懂。
一瞬的错愕过后,只觉得这个修罗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,还挺有趣,不禁笑意盎然。
眼神游移间,瞥见一旁的柏麟无声而笑,与他惯有的浅笑不同,此刻笑意粲然明亮,两颊各自浮现一个深深的笑窝,一笑好似风前雪融,雾里花绽。
罗睺计都看他二人都笑了,便以为是默认。
“书能化灵,实属罕见,不过既是轩辕大神所著之书,倒是不奇怪。”
“计都兄,”柏麟听她自称医官,自是不想暴露身份,于是出言转移了话题,“找我饮酒?”
“我从妖界归来,听说了一些事,以金印联络,却一直未得君回讯,去白玉亭也没等到君,君伤势如何,可需要帮忙的地方?”
“已无大碍,不必挂怀。”
“那便好,只是九黎发生这么大的事,君一直在归墟养伤,没有回天界处理吗?”
柏麟并不喜欢对外谈及政事,不动声色道:“帝尊已返回白玉京主持大局,无需我操心。”
罗睺计都顿了顿:“可……”
“帝君!”水榭外传来司命的咋呼声,“帝君,不好啦,不好啦!”
“哪里不好啦,是好啦。”
“你个笨蛋玄武,一点也不好!”
柏麟睨了一眼大呼小叫的司命,道:“发生何事?”
司命拉过玄武挡在身前:“玄武来说。”
玄武瞧了瞧水榭中余下三人,想着这事恐怕已经传遍三界,只有帝君驻跸人间仙境,与世隔绝才暂且不知,自然没有能说不能说的区别。
“帝君,帝尊要纳天妃。”
天帝后宫的事,柏麟无甚兴趣了解,但从司命异样的反应来看,这个新天妃恐不同寻常。
“新天妃是谁?”
“妖族的迦楼罗公主。”
柏麟眼神陡然一厉,便有不悦之色溢出。
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柏麟厌恶妖族,且刚对妖族动过兵,此时仙妖要联姻,显然触及他的逆鳞。
他一语不发,除了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,整个水榭安静凝滞地教人窒息。
“妖王蜃龙遣使奉表,表示愿与天界联姻,以示妖族归降天界,绝不背叛之诚。他似乎一开始是有意把公主嫁给帝……”玄武看着脸色冰冷的柏麟,强行改口,“帝尊为安抚妖族,已经同意仙妖联姻一事,天帝纶音……”
玄武话没说完,一道神光凭空而现,正是天帝御旨。
柏麟看都没看,直接收入袖中,天帝知他不信任妖族,必会反对仙妖两界联姻,这道特意给他的御旨现下才到,定然晚于布告三界的旨意。
他再想反对,便会陷天界于出尔反尔之地。
“帝君,”司命伈伈睍睍,“您要不要回天庭?”
柏麟拂袖:“怎么,莫非还要本君去给他们操办婚仪?”
“帝君,您难道不打算回去啊?”
“司命星君,婚仪一事有天后主张,何须帝君回天界?”灵枢笑道:“天帝与帝君砺带山河,君臣一体,帝尊纳妃,帝君当然会回去,只是现下伤势虽愈,但尚需疗养,暂不能回天界罢了。”
柏麟久居神位,神色情绪收放自如,只是以他尊位,不屑于去收敛,才给人独独控制不住怒情的印象。
他明了灵枢不清楚他与罗睺计都交情匪浅,且罗睺计都逍遥世外,不理三界纷争,担心会有他与天帝,为仙妖联姻一事生隙的流言传入魔族,徒惹是非,才有适才所言。
思及此,难得收起发至一半的脾气。
“玄武,回去禀明帝尊,婚礼之前,本君会养好伤回天庭。”又对司命吩咐道:“把那抹脸怪交给玄武,提到司法神殿量罪。”
“是,小仙等先行告退。”
玄武、司命离去,灵枢又折回去荡秋千,水榭当中一时只剩下柏麟和罗睺计都两人。
罗睺计都深知柏麟心情不佳,当即取出一坛酒。
“此酒是我自妖界带回,名为‘西风烈’,君可要一试?”
“据闻此酒,味如其名,辛辣凶烈,比之天界清酒的醇香柔和,是另一番滋味。”
“有机会定要请君尝一尝我珍藏的魔族美酒,方知何为辛辣凶烈似火烧。”
“酒能移人,我酒量浅,不喜饮用烈酒。”
罗睺计都倒酒的手一顿,他与柏麟相识日久,交情可算不错,但神魔有别,能坐下同饮的机会不多,柏麟又甚少谈及自己的习惯,因此他对柏麟的喜好算不上了解。
“不知君都喜欢什么酒?”
“太清云红,甘香滑顺;蓬莱春晓,清新高雅。”
水榭外传来灵枢的回答,迎着风,音韵温软,听者忘倦。
柏麟会心一笑,她说喜欢窥探他的内心,竟是真的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。
“都是细致的酒,这点我与君不同,这酒啊,还是要越烈越好。”罗睺计都转头又对灵枢道:“灵书仙子如此清楚,莫非也喜欢饮酒?”
灵枢背靠秋千,足点踏板,在白纱缭绕中眺望天容海色,裙裾随势扬起,遥远的像是天际一抹微云。
柏麟说不清原因,只觉得她一定会回答一句“最讨厌”。
一念方至此,便听到她语调嫌弃地说:“我最讨厌饮酒。”
“哈哈哈,”罗睺计都不在意地大笑,“看来今日我要独享这坛美酒了。”
日前在九黎妖界,听闻妖王想把女儿嫁给柏麟的事,罗睺计都急忙出来寻找柏麟,而今知道妖族的联姻对象是天帝,终于放下心中大石。
喜怒向来不相通,柏麟不开心,可他心情舒畅,连饮数杯。
酒液入喉,热意蔓延,罗睺计都又想起了些事,探问道:“君很不赞同联姻啊。”
柏麟半敛的眼眸,压着翻滚的暗色,唇角略弯,缓缓浮现一抹浅笑。
“为何联姻,跟谁联姻?”
“联姻自是为了两族交好,至于跟谁……”
罗睺计都看着柏麟,只觉天光虽然暗淡,难掩他唇畔一笑清朗,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,他说话竟然有些困难。
“……可以商量。”
“两族关系,从不系于一桩婚事。”
“可联姻确实能免除许多纷争,拉近和维系双方关系。”
“本末倒置了,计都兄。关系牢固,不需联姻锦上添花,关系破裂,联姻亦于事无补,既然如此,何必费心做这等绥靖之策,自欺欺人。”
柏麟没把话说得太难听,在他眼中只有焚巢荡穴,彻底解决隐患,才是上佳之选。
听柏麟语气如此坚决,罗睺计都忍不住问出深埋他心底多年的疑问。
“我听说君与南天仙族的帝姬有婚约。”
“嗯。”
“君既反对联姻,为何中天神殿要与南天仙族联姻?”
柏麟转目看向灵枢,她迎风远眺碧海潮生,一副事不关己,作壁上观的模样,唯有那只握着扶绳的手,在悄然收紧时,泄露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情绪。
“我和她并非联姻。”
“外界都在传言……”
“计都兄真以为,到了我这个位置,还需要借助联姻来稳固权势?”
“若非迫于无奈的联姻,且君心有不愿,何以这么多年来从不踏足南天仙境?”
灵枢荡秋千的动作一滞,回身半倚秋千架,警觉道:“他不去南天这种事,都传到魔域去了?”
罗睺计都微愣:“兄长乃天界至尊,一举一动,皆为各界所关注。”
灵枢若有所思,扬起一抹将信将疑的笑容。
“中天神殿与南天仙族这桩婚事,定下已逾千年,未见君将其提上日程。”
“其实我也不明白,”灵枢撑着下颚,不解道:“帝君位极通显,没人逼得了你,这桩婚事对你来说,除了多个钻营弄权的名声,没任何好处,既然不情不愿,为何要又请旨赐婚?”
罗睺计都讶然:“婚事是君请天帝下旨?”
“不错。”
柏麟说话时常言简意赅,惜字如金得一个字都不肯多讲,罗睺计都有时候也受不了他这种习惯,只好耐着性子继续追问:“何故?”
柏麟淡然道:“我与她有因缘。”
灵枢疑惑:“因缘?”
罗睺计都惊讶:“姻缘?”
柏麟莞尔,语气肯定:“因缘。”
灵枢思忖着柏麟口中的“因缘”是何意,除却用意未明的婚约,他们之间毫无纠葛,哪里来的“因缘”?
明知她在问,他还偏要打禅机,心中隐隐聚起一团无处发泄郁结之气。
“一人全然不知,一人背违意愿,连面都没见过,却已经为这莫名其妙的‘因缘’,被月书赤绳绑定上千年。”
“我没说过我不愿。”
罗睺计都整个人僵住,未想柏麟修无情道都已经修到如此冷漠的地步。
“可她确实不知,你们两个人的事,全凭你愿不愿意,同不同意,你何曾问过她一句!”
柏麟垂落的眼眸倏而抬起,深然注视她,一字一句,无比清晰地问。
“她愿意吗?”
灵枢望进柏麟平静深邃的双眼,从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情,直觉他不是真在问她的意愿,只是单纯反驳她明面上的指责,甚至不肯探究深层之意。
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与愤懑席卷而来,她憋着一口气,头也不回地大怒而去,留下空荡荡的秋千在风中吱呀摇晃。
“灵书仙子!”罗睺计都茫然,“她这是怎么了?”
柏麟慢条斯理回道:“天帝纳妃,依礼她也需要前往恭贺,许是回去了。”
“她不等君,她不是中天神殿的医仙?”
“不是。”
想到灵枢似乎同他一样在意柏麟和南天帝姬的婚事,还有她和柏麟方才略显诡异的对话,罗睺计都心中蓦地腾起一个猜测。
“那她来自何处洞府?”
“凤鸿山巅,南天仙境。”
波涛如怒,惊天动地,数丈高的浪头汹涌冲向岸边的礁石又被用力撞了回去,一下又一下,全部重重垂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