像是为尽快安抚妖族,又像是为防止夜长梦多,天帝和妖族公主的婚礼办得仓促,就定在半月之后。
柏麟心中再不悦,还是在接到天帝御旨的次日,便启程返回了白玉京。
清都紫府,日月同照,云霓明灭,九重宫阙,璧月带珠星,引钧天、笙箫不断。
“帝君,”司命道:“灵枢仙子在外求见。”
柏麟执笔批注的动作一顿,缓缓抬起头,綖板左右两侧,悬挂耳畔的素色缨绳,规整得仿佛纹丝未动。
那日在归墟,灵枢负气回了南天,便再未出现。
南天圣尊到天庭后,早已携一众南天仙人前来拜见过他,只有她,明明人在天庭,却迟迟不来。
更奇怪的是,南天圣尊对此,竟也一反常态,不作任何解释。
“在天庭,你还称她为‘仙子’。”
“是仙子自己让小仙这么喊的,说是最讨厌别人叫她‘帝姬’。”
“又是最讨厌,她哪来这么多‘最讨厌’?”
“小仙不知,”司命捋了捋头发,道:“不过小仙觉得仙子确实很讨厌帝君您呢。”
柏麟眉峰淡蹙,搁下御笔,冷着脸一言不发。
“显而易见的嘛,仙子最讨厌的,几乎全是您喜欢的,她分明就是在针对您。您若不信,等下可以试试。”
“让她进来。”
“是。”
柏麟从殿陛上举步下来,才走两步忽又止住,三界之内除天帝外,他不需要起身相迎任何人。
只这迟疑的一瞬,灵枢已翩然入殿。
不似以往衣饰浓烈艳丽,她今日一袭桃夭色织锦霓裳,粉蓝帔帛层叠纷飞,配珍珠长链,璎珞流苏,蔚蓝发带垂肩,焰纹金冠压髻。
既姽婳于幽静,又婆娑乎仙境,是偌大一个中天神殿中唯一的色彩。
“参见帝君。”
“不必多礼。”
柏麟顺阶而下,停在她身前不远,见其鸦睫低垂,难掩寂然落寞,全无先前的风采奕奕,顾盼神飞。
思及司命的说法,他不禁道:“来中天神殿,让你不太开心啊。”
“我只是刚去莲华宫见了妙法天妃。”
妙法天妃正是妖族的迦楼罗公主,之前在归墟听闻其要嫁入天界一事,未见灵枢有何特别反应,此番到天庭后特意去见她,归来后又是这副萎靡不振的神情。
“旧识?”
“初识。”
联系前次见面时的谈话,柏麟立时明白原委,她这是对妖族公主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。
从某种方面来说,她和妖族公主的确都是身不由己,而令她无法选择的人,正是他。
在归墟,她若回答不愿意,他也不是非得……他也可以……
柏麟觉察到自己心中隐约腾升起的异样想法,不由皱起眉头。
“有话对我说?”
“嗯,中天神殿也不是这么好来的。”
灵枢侧过身结印施法,半空中显现一道巨型透明光幕。
“这是我为救治白泽神君所创的阵法,神君的元神碎裂,只留下一缕人魂,神息过于微弱,自身的力量不够,必须借由在外灵力重聚元神。
“此阵名为‘汲灵阵’,可汲取散落在天地间的太乙之炁,日月之精。不过,阵法到底不是我所长,所以想让你帮我看看有没有缺漏。”
光幕上的阵法原理写得很详尽,柏麟认真看过后,不觉有何不妥,只是尚可精进些。
灵枢七窍玲珑,对于柏麟提的建议,一点就通,亦能举一反三。
“你这些天不见人影,就是在琢磨这个阵法?”
“救白泽神君乃大功德一桩,这是你承诺我的,我得积极讨回来。”
“你救人,只为功德?”
“论迹不论心,无论我出于何种目的,救人都是实实在在的。”
“析辩诡词。”
灵枢鼻尖轻嗤,罕见没反驳他,只是施法收回修改过的光幕。
“我已经找好布阵的地方,就在凤鸿山的华胥圣殿,上古神器燧明之树、南天圣物琉璃盏,都曾被奉于圣殿万余载,每次神农祭亦是在此处。殿中灵气充沛,且无人打扰,你把白泽神君的元神给我,到时我带她回南天。”
柏麟没有立时回应她,沉默不言的样子像是在谨慎考虑她所提方案。
须臾,他开口吩咐:“司命,传本君御令,待帝尊婚仪结束,本君要往南天仙境一趟。”
灵枢微敛神情,笑容似有还无:“你考虑好了?”
“我从不戏言。”
“柏麟帝君大驾亲临南天仙境,等于对外宣布,中天主动缓和了对南天的百年制约。”
“你选择在华胥殿设阵,不正是想看我的态度。”
“你也可以不公开去。”
“凡事有度,宜适可而止,两百多年了,想必南天仙族已经想清楚,何谓‘有所为,有所不能为’。你们如今是何景况,我心中自明,无需继续冷待。”
灵枢闻言,自入殿开始一直绷直的情绪终于松懈开来,向后退开半步,双臂抬起,恭肃施礼。
“灵枢代南天仙族,先行谢过帝君恩典。”
柏麟虚扶住她的手臂,制止她弯腰行礼。
“我去归墟寻你是临时起意,从沉香馆到无人舟,短短一两个时辰,你就想好计策,一步一步试探、确认,再争取我同意由你来救治白泽,通过疗愈方法,获悉我对南天仙族现如今的看法与态度。”
柏麟朝她略一倾身,目光携带彻骨寒意,轻飘飘落在她身上,却似要将她整个人都裹挟吞噬进去。
“灵枢仙子,你可比你父亲有手段多了!”
灵枢屏息敛声,低眉垂目,紧紧盯着柏麟腰间的佩绶玉璜,随他身体前倾的动作轻微晃动,正巧绕进她轻软浮滑,无风自扬的织锦袨服中。
明明连碰都没有碰到,她却感到臂上有万钧之重,那一刹那的情绪,如同被指尖勾起的丝弦重新绷紧。
他冕冠上的垂旒以冷玉制成,泛着丝丝寒气,隐约扑过来,意欲扼住她的命脉。
威仪无声,压迫得让人无所遁形。
她强忍着稳定心神,而后慢慢直起身,视线穿过缀珠冕旒迎上他,双眸仿若明珠生晕,光华璀粲,因她一笑轻柔漫开,漾及全脸。
“我的手段还不止于此,帝君都识破了吗?”
神殿内寂静无声,涌动着耐人寻味的暗潮,说不清,道不明。
司命已经不知道是应该先写御令,还是应该继续竖起耳朵仔细偷听。
正挣扎不得,听到一声熟悉的轻笑,如同破冰之刃,打破藩篱,开辟新径。
太古明灯浮于半空,光焰朗似景彰,映着柏麟神清骨秀的面容。
“这颗燧明火种,该物归原主了。”
面对自己的“命”,灵枢却没有马上收回,她凝视着跳动的火焰若有所思,好半晌才道:“我在连山阵中投入的八颗火种,分别代表我心中的‘忠、正、仁、爱、信、义、和、平’,帝君知道我给你的这颗,代表什么吗?”
“代表什么?”
“你先留着吧,等你想明白了,再考虑要不要还给我。”
她说着背过双手,在原地环顾一圈,神殿华榱璧珰,流景曜之韡晔明亮。
“白玉京实在冷清,尤其你这中天神殿,玉矶仙庭,无一颜色。如果是我,就会把‘中天殿’的匾额,你身后的照壁,还有这些擎天柱上的九爪盘龙,全都改为金色,外面的斗拱飞椽、雀替月梁呢,换成赤红,其余保留原样。清而不淡,烈而不暴,金坚玉润,既清且烈,这样最是衬你了。”
柏麟顺着她的目光,扫视过满目霜洁如雪的神殿,未置可否。
“我不要待在这里,中天有没有热闹点的地方,我初来乍到,想出去走走。”
柏麟心念一动:“凤凰台,神池灵沼,虹桥引水,遍植琪花瑶草,瑶林玉树,那里凤凰高飞,百鸟慕而随之,是天庭最热闹的。”
灵枢拧着眉心,潜藏的不待见被显露得恰到好处。
“非梧桐不止,非练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,凤凰太过挑剔,我最……”
“最讨厌凤凰。”
她被柏麟抢了话,秀眉浅颦,竟隐隐有了些恼羞成怒之态,全然不顾礼仪,转身便走。
“去哪儿?”
“喂凤凰。”
柏麟不解:“不是说最讨厌凤凰吗,还要去喂。”
灵枢蓦然回首,眼睫轻颤:“我还最讨厌你呢,一样来中天神殿找你!”
说罢,化作一道流光遁去,唯留柏麟一人孑然立于大殿中央,雾锁烟迷,风回云流。
司命望着柏麟的背影悄悄叹息,帝君对政事洞察秋毫,只因华胥圣殿在南天仙境,立马高度警惕,推断出仙子所有的心思,怎么到了别处就心性纯然至此,被这般牵着走,还反应不过来。
“司命。”
“帝君?”
柏麟端详着太古明灯,灯火明暗无辄,点缀他深邃沉稳,不可直视的眼瞳。
“你说这第九颗燧明火种,代表的,可是‘情’?”
司命惊得下巴掉地,原来帝君一点不单纯,他居然都明白!
是了,帝君万载神祇,智周万物,又非三岁孩提,不知薡蕫,他只是修无情道,致使七情六欲淡薄,且无心风花雪月,未必当真一无所知,一无所觉。
“帝君,既然您想明白了,为何不说,说了就能还给仙子。”
为何不说?
柏麟难得需要思考政事以外的事,分外认真,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——
“来日方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