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神由三魂七魄组成，遭重创碎裂，七魄先散，三魂再离。
那日，柏麟赶到九黎城时，只来得及护住白泽的人魂，亲眼目睹其天地二魂散去，七魄早已不知所踪。
为在妖族炼就四凶元髓后，天界能够师出有名出兵讨伐，早在天帝同意将九黎城划给妖族的同时，他与白泽便已经商定好计策。
安排仙人轮回入妖籍，助其成为妖王心腹，为妖王出谋划策，妖族本就包藏祸心，暗地里操兵戈，兴武道，经过引导，不出意外地一步一步走入他们制定好的计划。
时机成熟之时，天界接到告首，顺理成章遣使者私访九黎，而白泽做为计划制定者之一，是仙使的不二人选。
无论妖王得了消息做如何决断，仙使都必然会在妖族之地出事。
但白泽以元神去承接妖力重击，以至于元神碎裂，魂飞魄散，是柏麟未曾料到的。
这不在计划内。
然悔之晚矣，愧之无用。
他瞒着天帝，以神力点燃聚魂灯温养白泽的人魂，聚集她消散的余下七魂二魄，重塑元神。
聚魂灯中白泽的神息衰弱，经不起任何波折，柏麟心知此法不仅耗时废力，且收效甚微，功成之日，遥遥无期。
多拖延一日便多一分风险，他等不了，更不愿白泽等。
这些潜藏的心思他未同任何人说过，却被一人轻而易举捕捉，并加以利用。
不同于在九黎城中，发觉自己被窥探内心时的怒上心头，出言警告，此刻思及此事，他唇边微扬，露出一抹清浅笑意，倒不觉多一个人了解自己，是一件多难以接受的事。
耳中忽闻一声异响，柏麟心下凛然，警觉地收起聚魂灯。
天神不得随意管控三界，但可以通过信徒祈祷，聆听三界众生需求，修为越高，听到的范围越广，他能感受到下界突发事件。
“怎么回事？”
殿外仙将名为高觉，可耳听八方，应声而入。
“启禀帝君，声响是东海大壑发出的，高明尚在查明究竟发生何事。”
“归墟？”
“是，就在空桑树附近海域。”
“帝君，”高明能眼观千里，查看过下界情况后，急忙入殿禀告，“东海大壑忽起滔天巨啸，恐有水系妖兽兴风作浪。”
“玄武！”
殿外无人回应，柏麟这才想起，因天帝大婚，天界有妖魔使臣往来，他甫一回天庭便令玄武四个都去了凌霄宝殿守卫。
“帝君可是要遣玄武仙君去归墟处理？帝君暂且安心，适才灵枢仙子听闻此事，说是有大功德，已经下凡去了。”
“简直胡闹！”
一次取九颗燧明火种，同时经历雷劫，虽修为擢升，但元气大伤，可她非但不懂休养生息，还一心追逐功德，更罔顾自身修火系法术的本源，偏爱往水域涉险。
柏麟当即腾云而去，九天直下，看东海沧浪奔腾，万涛翻覆如山，声声怒吼。
浪挟天浮，风雷涌起，没有灵力波动，乃自然之力摧枯拉朽。
是海底地动！
此灾不知要令多少生灵无辜丧命，可非妖物作祟，他受天规法则所限，不能直接插手人间事。
天道予仙人最强能力，也给仙人最多制约，神位越高，限制越多。
柏麟停于云端，极目千里，却见一道清正灵力由远处袭来，灼灼红光爆发于一瞬，若高屋建瓴，势不可挡，横贯海面湮灭汹涌巨浪。
归墟海面霎时风平浪静，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孤鹤寒啸，游鸿远吟，一缕箫声在空桑树下隐隐传来，被狂啸的海风吹得七零八落，听不清具体旋律。
海边一处悬崖峭壁上，纤影迎风而坐，广袖飘拂，绮带纷飞。
玉箫声动，从容无滞，灵力经箫声游入崖底，水边发五色之渥彩，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鲛人正浮在水中。
一曲毕，小鲛人恢复生机，兴奋地摆弄着尾巴，看到自己身上的伤口全都愈合，满脸惊奇：“不疼了，好神奇啊！仙子姐姐，这是什么？”
灵枢双手轻叠膝上，星眸低缬，香辅微开：“这叫医术。”
“医术……我可以学吗？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
“那我拜你为师！”
“但我暂时不想收徒弟。”见小鲛人失望地垂下眼帘，她又笑道：“不过你可以去人间，找一个名为‘凤鸿草堂’的门派，他们会愿意收你的。”
“真的吗？我去了凤鸿草堂，还能见到你吗？”
“如果你成仙了，就能见到我。”灵枢收起玉箫，“快回去吧，免得你家人担心。”
“仙子姐姐，天界仙女那么多，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你，你能告诉我，你叫什么名字吗？”
灵枢看着一只恰好停在玉箫尾端的红珠凤尾蝶，凝神思索了片刻。
“他们好像都叫我——凤鸿娘娘。”
海岸壁立如削，天光遥空碧，凭崖览八极，目尽长空闲。
柏麟走到她身后，看似平静处之，内里几许波澜跌宕在开口时轻微泄露。
“你这样做，会有天谴。”
“我知道，”她坐在峭壁上，远眺崿嶂，“可这里是归墟。”
一句没头没尾，莫名其妙的话，足以令柏麟形容冷峻，语气严厉：“那又如何，归墟与你有何关系？”
灵枢抬眸瞪视他，没由来得发火：“要你管！”
柏麟何曾听过这般孩子气的任性回答，一时语塞，便见她御风飞往海滩，她身上有明显的打斗痕迹，他还未及问清楚事情原委，只得跟上。
“到底发生何事？”
灵枢充耳不闻，捡了几个形状各异的小海螺，放在手心摆弄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。
“南天帝姬，本君在问你话！”
万斯年后，柏麟偶尔还是会想起这一日，他第一次，也是唯一一次在她面前，无比正式地端出天界至尊的架子，只为问明一件其实根本不重要的事情。
灵枢低垂的眉眼教人看不清神采，指节微拢将海螺收好，而后站起身，毕恭毕敬地朝他行了一礼。
“启禀柏麟帝君，有只山妖自西南而来，大约是习得了避水术，跑到鲛人族的龙绡宫闹事，推倒了龙绡宫的珊瑚碧树，引发海底地动。”
“山妖呢？”
“因为这场地动，不知死了多少海底生灵，我将山妖镇压地裂之处，让它守护一方海域安宁，就当是赎罪了。我打算百年后再放它出来，帝君以为如何？”
“如何不是你我随意说了便算，此事当交由司法神殿审明定谳。”
柏麟说完，想起天谴亦由司法神殿定罪量刑，他这话如同在提醒她有违天规，需得上天领罚。
果不其然，灵枢闻之颦蹙：“我会去司法神殿请罪的。帝君问完了吗？若是问完了，我还有别的事儿。”
话音落，便径直转身离去。
柏麟远而望之，她一袭轻裾缟袂随风摇光，身影在斜阳下被不断拉长，徙倚彷徨，纤细清寂。
走出一段距离后，她掌心向上一翻，露出一块茯苓糕。
素手轻扬，腕间金铃清响，万千碎屑乘风直上，引得一群海鸟欢鸣穿梭，时而俯冲叼食，时而振翅盘旋。
漫天霞光里，她与群鸟玩得不亦乐乎，然而，脸上的喜色却流于表面，未达眼底。
柏麟蓦地意识到，她并非全然不担心即将到来的天谴。
不多时，糕点碎屑被海鸟们啄食殆尽，旋风四起，飞掠的身影集若霞布，散如云豁，融入水天一色。
灵枢收回目光，俯身捡了一只被海浪冲上岸的奇特蓝色海螺。
柏麟看了一眼，那海螺通体剔透夺目，在日辉照耀下浮光闪彩，流传纷呈，仿佛海水扬波其中。
阳光透过海螺，在她脸上抹了一片极为清新的淡蓝光影，晶莹如许，分外夺目。
“这叫共潮生，是归墟独有的。”
海面长波天合，滔滔何穷，漫漫安竭。
“共潮生，生于潮起潮落之间，会记录它所听到的每一下海浪声。看它大小，应有些年岁，你将它置于耳畔仔细聆听，还能分辨出海浪声，在细微之处的差异……”
“像这样？”
柏麟的话尚未说完，灵枢忽然伸手，将共潮生紧紧贴到他耳边。
归墟古老的海浪声汹涌澎湃，又苍凉至极，经久历远，猝不及防涌入他耳中，一声连着一声，岁岁如之。
“怎么样，”她笑得粲然，“听得到你以前在归墟时的海浪声吗？”
柏麟兀自不语，只垂眸凝视她，那双潋滟生辉的星瞳里，蕴藏着他望之不尽的山长水阔，天清地宁。
分明忧心天谴，却仍没忘趁机对他耍弄手段。
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所有举动背后的意义，像是极为自信，笃定自己绝不会失手，所以明目张胆，连半分遮掩也不屑于去做。
一言一行，一颦一笑，掺几分真心，又藏几分算计？
亦或是，全无真心，惟余算计。
可即便如此，他依旧觉得目光所至，景致独好，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，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，有无限风光得造物者之无尽藏也，引人遐思，神驰而心往。
为此，他可以不计较是真心，还是算计。
“听不到？”见他微微发怔，灵枢显得失望，“那我再找找看有没有别的，给你换一个。”
“不必。”
柏麟从她手中取走共潮生，轻轻摩挲着上面起伏不定的纹路。
他远眺海面，唇边依稀有极细极淡的笑容：“世无其二，不是每一个都可以。”
潮声高兮，灵枢听不清他说了什么，但对他收下共潮生之举很满意。
她笑容满面地背过手，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大海，波涛滚滚与天相接，喷沫溅花，蹴起如百万雪狮。
“看，涨潮了！”
柏麟侧过身，与她并肩观潮，潮头飓风逼之，势欲拍岸而上。
“嗯，涨潮了。”
怒涛卷霜雪，天堑无涯，归墟的海潮，从这日起，再也没从他心里退去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