柏麟也没料到,等待灵枢的天谴,会是三灾之一的赑风之灾。
赑风,削肉剔骨,断神毁灵,可至灵肉分离而身死魂灭。
就归墟一事,需要承受如此九死一生的严厉天谴,实属罕见。
司法天神皋陶神官,奉天秩有礼,天讨有罪的自然之理,一贯铁面无私,刚正不阿。
“南天帝姬,天行有常,三界生灵即使渺小如朝生暮死之蜉蝣,亦有其天定命数,你此举活命无数,同时也改命无数。赑风之刑,帝姬可有异议?”
“悬衡而知平,设规而知圆,天规法则维护三界秩序,令既行不得违背。皋陶神官,灵枢违反天规,愿领责罚。”
“帝姬知过不讳,改过不惮,令人钦佩。”
“皋陶神官此言差矣,灵枢并非‘知过不讳,改过不惮’,而是‘违反天规,愿领责罚’。”
“言则,帝姬认为有过的是天规。”
“是,神仙若不能救苦救难,庇护生灵,何以为仙,何以成神?”
“神仙不可纵己之私,任意妄为,正因得天独厚,才更需谨慎行事。”
“多谢皋陶神官指点,灵枢下次行事,会更加谨慎。”
柏麟不禁哑然失笑,对现行天规有疑议者,未必只有灵枢,但领罚时,还不忘在司法神官面前直言不讳的,便只有她了。
座上的司法神官闻此言论,亦不免沉默,片刻后,才接着说道:“帝姬实在快人快语。”
“皋陶神官,今次东海大壑之祸乃因一山妖而起,”灵枢取出文书交由小仙呈上,“各中详情,已列明在册。”
“有劳帝姬费心,此事后续,司法神殿会依律处理。”
皋陶座下神兽獬豸俯伏在地,以额上独角触碰灵枢衣角,意欲带她前往天刑台受罚。
柏麟旁听许久,见此方道:“皋陶,在南天帝姬领罚之前,本君尚有一关乎帝姬的要事需办。”
皋陶意味深长地看向柏麟,随即面无表情道:“帝君请。”
眼看柏麟神情严肃地走到自己正对面,灵枢一脸不明所以,直到他召出一册功德簿,顿时心领神会。
她敛容正色,顿首抬袖正欲行敬礼,柏麟却如同在中天殿中一样,将她再度拦下。
“不用。”
灵枢抬眼,诧异望他,眸光流转一瞬,复又垂首静听。
“南天仙族,神农氏灵枢,聪智少成,温仁日茂,照临四方谓之明,慈心万物谓之德,明德惟馨,合兹具美,功德有绪,昭彰日月。兹以考绩,着即授尔莲冠,以列仙班,得享供奉,敬告皇天后土,共鉴此喻!”
世人秉性各异,所积攒的功德不同,功德簿炼化后形成的莲冠亦是独一无二。
灵枢的五色莲花仙冠,琳珉彩致,精耀华灼,正中嵌一颗纯白砗磲,莹莹润泽若随珠明月,灵光独存。
柏麟的视线落在那颗砗磲宝珠上,执冠的手微一停顿后,才将莲冠加于她发顶,一时云霞运裏,仙气回环。
灵枢随獬豸离去,柏麟尚在原地停留,远望的目光沉沉。
皋陶走到他身侧,似有感慨:“明主之道,必明于公私之分。”
柏麟闻之淡然自若:“你这是在指本君公私不分,所行非明主之道。”
“帝君修大道无情,用心若镜,应而不藏,自是不乱于心,不困于私,胜物而不伤。”
“计功而行赏,论过则受罚,灵枢虽有过,却非全然无功,天谴类多,何以降下风灾?”
“天机玄妙,天道定过量刑自有其道理。”
柏麟唇边噙着一丝不辨喜怒的深意:“皋陶,你执法甚严,向来谁的情面都不给,今日能坐视本君为灵枢刑前加冠,得护体仙光抵御赑风伤害,可是从风灾一刑中,探得一线天机?”
“天机玄妙,小仙不敢妄言。至于帝姬,她早已功德圆满,何时加冠都不为过,帝君自有定夺,小仙无权干预。”
柏麟不与他继续绕弯儿,直言道:“三灾六劫九难,成神之路。皋陶,赑风之刑,究竟是天规惩罚,还是天恩锤炼?”
面对柏麟接连不断的问话,皋陶揣着手,微微闭目,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。
“天道至公,赏罚分明,是惩罚,还是锤炼,帝君已有决断。”
“不愧是司法神官,说起话来就是滴水不漏。”
皋陶睁开眼,双目炯然有光,笑道:“帝君行事又何尝不是呢。”
柏麟回之无声轻笑,他若真想徇私,何止刑前加冠这一个手段,定风珠、避风罩诸多法宝,甚至直接免除天谴,于他而言都仅是一句话的事。
皋陶与他主动谈及“明主之道”是何用意,彼此心照不宣,明面上是他在不停发问,实际上却是他在以问作答,解除皋陶心中对于他徇私枉法的疑虑。
风灾位列三灾之一,威力不容小觑。
灵枢绕是拥有两大神器——神农百草鞭和燧明之树,加之授冠后有仙光护体,还是没能从天刑台上站着走下来。
赑风如刀刃,将她片片凌迟,灵力如针线,又为她丝丝缝合。
灵枢在一阵难忍的剧痛中睁开眼,视野一片模糊不清,只隐约觉得有几朵白云正在头顶漂浮不定。
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明白,不是白云翩飞,而是白色床幔无风自动。
她偏过头,只见整个房间清一色的皓白如雪,高雅圣洁,耳畔碧落空歌,天乐摇曳。
这里是,中天神殿。
房门忽被打开,柏麟从外走进,雪白司服不染纤尘,外裳上压着精致的银色暗纹,气度高华,圣威天成。
灵枢吃力地撑着手臂起来,声音喑哑:“我父亲他们是不是已经回南天了?”
“三日前启程。”
“帝君怎么没去?”
“我在等你。”
她掀开云被意欲下床,却教一股灵力摁住动弹不得,金光注入她体内,经十二经络,至奇经八脉,所行之处通行气血,濡养脏腑。
这股灵力在昏迷时,她感受过数次,再熟悉不过。
“这几日耗损了帝君不少修为。”
“听你这语气,不像是想感激我。”
“汲灵阵我给你看过,你更亲自修改、加强了阵法,以你之能,自己动手布阵救人易如反掌,加上中天的医官,可保万无一失,等我做什么,还凭白耗费这么多修为。”
灵枢仰首,失焦的双眸倾尽全力想要看清柏麟的面容。
然而赑风伤了她的眼睛,既使离得如此之近,她仍然看不清他的表情,以他的修为,气息如何变化她也听不出来。
可她心里明白,从柏麟在司法神殿中临时为她授冠,免去她的拜礼,再到她昏迷中日日不断输送灵力,相识以来的步步为营,她就快要得到结果了。
不似以往镇定自若,今日她心中莫名的慌乱,但又无比清楚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。
“其实你从未真正答应过要将白泽神君的事交给我,无论怎么做,都不算言而无信,无损你的功德威仪。”
柏麟好整以暇回视她,唇角微微扬起,抬袖遮住她双目。
灵枢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,愣了一下才问:“你要做什么?”
“这双眼里有太多针对我的算计,我现在不想看到。”
“那你想看到什么?我也可以做给你看。”
灵枢问他,但等了许久,都没有得到答案。
神殿寂然无声,她感受着离自己双目一寸的温热,除却几缕未曾被全部遮挡的光芒,朦胧视野中,只看得到他修直长指间泛着微红的暖色,随指尖的温热,慢慢泄露进来。
她不自觉全身绷直,指尖抓紧衣裙,柏麟好似不觉,不紧不慢地在她床边坐下来,引得她愈发紧张忐忑。
明明无甚特别,他看得出她心思不纯,她又何尝看不懂他洞悉无遗,为什么在事情将明未明之际,竟然会无端觉得自己反过来受制于他?
“我想看的,你现在给不了我。倒是你想问的,无需拐弯抹角,不妨直接了当问个清楚。”
柏麟见她神情似有松动,却硬是忍着不吭声,略一俯身过去,温言雅语竟似蛊惑。
“怎么,难道你不想知道答案?”
清雅的声音在耳畔轻拂,好似三月里搅乱一池春水的绵绵细雨,灵枢双唇微合,无言以对。
“看来反而是你自己没想明白。”柏麟轻笑一声,幻化出一只食盒放到她手中,郑重其事道:“福临糕,今日我赐福予你,不管你想什么,说什么,做什么,都不会有事。”
灵枢掂量着食盒,里面的福临糕,分量不轻。
覆盖在眼上的手被收了回去,光线恢复,视野清晰,她才发现柏麟掌心有一截青囊丝带。
他依旧是在给她疗伤。
她摸着自己视力恢复如初的眼睛,透过两指间的缝隙望向柏麟,像是望尽了这千年时光里,那些她不堪思忆的过往。
全都因他而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