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晖峻朗,翠云崇蔼,山光如淀,湖光如练,每当旭阳峰弟子迎着破晓的第一缕晨光来后山湖边修炼,总能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,早早端坐于湖心石上打坐。
昊辰这具凡躯虽有先天缺陷,但不敌他天赋奇高,两袖真气鼓荡,飘飘乎如遗世独立,羽化而登仙。
璇玑在旭阳峰修行已历四载,今岁恰满二十,依照少阳门规,需下山历练。
昊辰念及她眼下心性纯善,六识未开,深知外面世情复杂,人心难测,担心她沾染尘世俗念,动摇道心,又恐其脱离自己视线后,无法精准掌控其历劫走向,本不欲放她离开。
可转念一想,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。
四年来,妖族始终按兵不动,唯有战神离开少阳地界,走进所有人的视野,妖族才可能有所行动,加之璇玑本人下山的意愿极为坚定,昊辰终是点头应允。
四载岁月如驰,旭阳峰上无论是弟子修炼,还是日常事务,诸事皆打理得妥帖周全,井然有序,唯有师父修炼一事……
想到这儿,昊辰掐了一个诀,光景霎转,缩地成寸,已至小阳峰。
许是今晨忆起了千年前的往事,他无意识停在药庐门前。
绿纹溪水,行冲薄雾,透过枫树林间半掩的竹门,依稀可见一道在廊架旁忙碌的身影。
韦杭撸着袖子正在除草,觉察到门外有人,偏过头瞧了一眼,笑道:“昊辰师兄今日来取药比以往都要早些,莫不是心神难宁,睡不着?”
昊辰并不理会他,转身欲行,却听韦杭又道:“师妹下山一载有余,都没联系过你吧,所以牵挂师妹,就来药庐看看?”
韦杭讨厌见到他,对他有不加掩饰的敌意,他们向来话不投机,私下少有交流,尤其是近三年,连取药都是通过丹房的小弟子,几乎没有直接见面的机会。
但就是这屈指可数的几次交谈,韦杭无一例外会提到苏横,每每含沙射影。
“你同她积不相能,竟会来药庐帮忙。”
“言重了,兄妹间拌两句嘴而已,不足挂齿。师妹下山历练后,这药庐一直是由我照顾的。”
韦杭抖落几棵杂草上的土,随手扔到簸箕里。
“她以前说,灵芝仙草大多性情古怪,不好养活,怕旁人进来踩坏它们,后来我提议她搭个廊架,将道路辟出来,从廊架下面走就不必担心。”他掀起眼帘,目光明显不怀好意,道:“看来她是没告诉过你,在整个少阳派当中,她最推心置腹,最知无不言的人是我。”
“她在我面前,没空提旁人。”口舌之利,昊辰向来不输。
韦杭眼色微沉,放下小锄头,站起身环顾药庐一番,神情又恢复如常的散漫。
“昊辰师兄,师妹是不是主动邀你进来过,然后带你走遍了整个药庐,你没发现任何异样,便觉得我是有心挑拨离间,而后再不来药庐探查究竟了?”
昊辰淡淡哂笑:“话都说到这份上了,不必故弄玄虚。”
“师兄快人快语,就是对我误解很大。不过呢,我也确实有意与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,随我来吧。”
韦杭哼着小曲,优哉游哉,走在前头带路。
沿廊架一路往草庐内行去,绿藤缠绕,遮阳避日,两侧被犁出的整齐方块里,草药长势喜人,崖壁上沁出一泓清泉,聚集流进小池塘,又被巧妙地引入药圃,池边一架秋千迎着风轻悠慢晃。
这条路与数年前那个大雪天走过时所见没有区别。
直到廊架尽头处的碎石小道映入眼帘,昊辰猛然停住脚步,细微灵力在风中流转,经阵法牵引,汇入草庐前那株玉环青竹。
以长庚星宫坠落凡间的陨星石压阵,布下的汲灵阵为一株青竹汲取天地清气,吸收日月精华。
思及她在得知汲灵阵之前,最初所寻术法——聚灵术。
他无需继续思索,即能明了眼前一切是为何意。
清隽的面容之上怒意乍现,昊辰右手一探,便有数颗星石破土而出,阵法顿时失去所有效用。
韦杭冷眼旁观昊辰的神态举止,露出一抹笑,信步走到竹子旁,摘下一片竹叶仔细端量。
“她从你手中拿到阵法图后,是不是没有预兆地对你一改常态,开始逐渐疏远你?不奇怪,她向日亦是这么对我的。”
昊辰一时心绪万端,虽说是自己先拒绝,但她那晚在旭阳峰确实有些奇怪。
“竹节虫。”
韦杭先一怔,见昊辰反应这么快,索性痛快承认。
“没错,我是在拿竹节虫提醒她,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暗地里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。”
“你从何时知道这件事?”
“何时?大概有七八年了吧,太过久远,我实在记不清楚,只记得她自小就喜欢看些有关异术的典籍。我想着,她修不了法术,学些旁门左道防身,只要不做危及仙门正道的事,无须苛责。哪知她拜师少阳,本就是为了寻一个灵气充沛之地,为这棵竹子塑形化灵。”
“既然早就知道此事,何以多年来不告知诸位长老?”
“禽兽通智,草木化灵,是何等艰难的过程?就她那点微末道行,若无机缘,想养出一只妖来,怕是穷尽一生都未必有结果。我与她同窗多年,就她一个嫡亲师妹,她再怎么不好,我终归还是不忍心看她被逐出师门,遭世人唾骂。”
玉环青竹随风招摇,婆娑竹影倒映在昊辰深然冷静的眼中,沉淀下一片极为细碎凌乱的暗色。
“我这个人内心没有那么多道义与责任,不用想太多,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,我做兄长的,只要能办到,都可以成全她。”
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,从韦杭喉间溢出,带着无尽的讥讽。
“但昊辰师兄你不同,你是身负守护秘境重任的守境弟子,更是少阳内定的继任掌门,你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。如有疏漏,无论是你、少阳,还是秘境,都必定万劫不复!”
昊辰眼色倏然厉烈,薄唇抿紧一言不发,这是他被触怒之后,隐忍不发的惯有表现。
“我见过她救妖,也见过她私下与妖接触,但她这个人嘴很严,我无法确定除了这株竹子,她究竟和妖族有没有其他直接的关系。为防止万一,在鹿台镇第一次见到你,我便希望你们不要有任何纠葛。”
昊辰缓缓收拢掌心,运劲之大,几欲将星石全部捏得粉碎。
“可惜无论我怎么做小人,都阻止不了你们。于是从义兴县归来,我送了她一只竹节虫,与她坦诚了所有事。所幸她还算有点理智,听得进去劝告,除去旭阳峰听课外,鲜少再与你往来,我悬着的心这才放下。”
韦杭将竹叶往空中一抛,伴着他长长的叹息,竹叶被风卷走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“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,没想到她变本加厉地做着与理不容的事,原来她先前哄着你教她修习奇门之术,殷勤地去旭阳峰,都是为了养这只妖。说来,师妹行事一向功利十足,若是对她没用的人,她从来不假辞色。就像现在,她对我的态度可好多了。”
已是隔江难相望,江水犹为浓雾遮。
昊辰心情难以言喻的复杂,所谓为救人而学阵法,所谓自小到大的志之所趋,难道都是为了让这株玉环竹化灵成妖?
这个认知,不断冲击着他的思绪,让他感到无比的荒谬。
“你既打定主意帮她,怎么不继续遮掩下去?”
“事已至此,我原本不想再管,可前几日我去旭阳峰,路过师兄你的书房,在里面看到一副字帖:一别青山秋意浓,雁断鱼沉杳无踪。而今唯有天边月,天涯共此素光同。癸酉月夕,于旭阳峰石亭望月所作。”
天空中飞过一群青鸟,啼声忽远忽近传来,药庐内却是完全的沉寂。
“真是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啊。诗中这个春日离开后,直至中秋都雁断鱼沉,杳无音信,让师兄望月潜怀,以期同赏美景的人,是师妹吧。”韦杭不可名状地笑起来,“不知魂已断,空有梦相随,除却天边月,没人知。万万没想到昊辰师兄修无情道,却反而是个难得的有情人。这么些年啦,师妹都放下了,你还放不下。”
“我是有情人,那你呢?”昊辰斜睨了一眼韦杭,明知故问:“你替她隐瞒多年,当真只为一起长大的同门之谊?东门之杨下所候的,究竟是约定,还是期许?”
韦杭脸色瞬间铁青,如同被踩中难言的痛处,阴暗逼仄里生出了愠怒难堪。
“我对她是什么心思,跟这件事没有关系,你若不信我说的,怀疑我别有用心,大可以去问她到底在做什么。一念放恣,则百邪乘衅,看她敢不敢对你坦诚以待!”
“兼听则明,偏信则暗,我当然会亲自去找她问个清楚。”
昊辰蔑然转身,与韦杭对峙而立,数尺距离让他将对方眼中的情绪看得一清二楚,出离的愤怒似积压已久,等待喷薄而出的时机。
浓重的憎恶做不得假,韦杭是真的视他为眼中钉,肉中刺。
风移影动,清幽静谧,在韦杭的注视中,昊辰手上结印,星石伴着法阵重新归位,汲灵阵瞬时重新启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