昊辰回到旭阳峰,书房内一切如故,没有收到璇玑的传音符,以往都是这个时辰汇报疏理历练情况,可最近一连数日都毫无消息。
上次收到她的传音符,称禹司凤告诉她,做人还是要弄清心中所想,不要浑浑噩噩,他便意识到她想找万劫八荒镜,以寻回六识的心思,不出所料地死灰复燃了。
他放她下山历劫,是为引蛇出洞,并不希望旁生枝节。
战神,唯有六识不全,心如宝月映琉璃,方能做到无情无欲,无求亦无智,如此才可彻底忘却前尘过往,听他调令,再往魔域。
否则以她九世历劫,九次失败的深重执念,必受心魔反噬,届时若再被戾气左右,杀心骤起,重蹈前九世屠戮人界的覆辙,最终不仅不会听令行事,更会如千年前一样反上天庭……
“师兄!”端清火急火燎跑来,“师兄,师父闭关出了岔子!”
昊辰心下一沉,忙敛去杂绪,与端清快步赶往见独洞,连同其余五位弟子,一同为恒阳长老护法。
四年前在鸣泉涧,他便曾感受到师父的气息波动异常,不想蹲师傅这四年来潜心闭关修炼,非但没有任何改善,反而日趋严重。
“师父?”
“无妨,为师只不过是为了守住阵眼,修炼功法过于心急了,一时岔运真气。你们都下去吧,让昊辰一个人留在这儿就行了。”
“是。”
恒阳长老调息稍定,缓缓开口坦言,他自认道心坚定,苦心钻研《大道无情诀》一生,到头来却发现《无情诀》的最高要义竟是先要解情之味,而后方可勘破情关,忘却情思,终至无情之境。
他忍不住翻看了一直被束之高阁的《有情诀》残卷,惊觉其功法远高于《无情诀》,质疑自己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错的,而今他年事已高,不可能有人与他同修《有情诀》,为此竟动摇了道心。
“无情,谓寂焉不动情,若断绝之者,非摒弃之者。”恒阳长老喟然而叹,“所以昊辰,你要以为师为鉴,当鉴明道心,否则为时晚矣!”
昊辰不觉自己道心不明,他所理解的“无情”与恒阳长老不尽相同。
正因这份认知上的笃定,非论天上人间,遭遇何种变故,他的道心始终如磐,从未产生过动摇。
虽然以如今的身份,他是徒弟,但不妨碍他反过来为师父指点迷津。
“师父觉得自己没能参悟《无情诀》的至高奥义,是因为没有尝过情滋味,无法达到知白而守黑,忘情以无情的境界。可弟子以为,若然心中当真毫无情感,又怎会倾尽一生,守秘境,护苍生?”
昊辰面上是惯常的清冷,连眉峰都未蹙一下。
“我待万物皆有爱,我见众生以悲悯,师父心怀仁爱,所行之道云行雨洽,无幽不烛,此谓之大爱,岂非正是‘道是无情亦有情’?”
恒阳长老闻言不由得一怔,话语卡在喉头,不知该如何接下去。
他素来知晓自己这大徒弟见解独到,非常人可比,但也没能想到当自己道心动摇时,昊辰却轻描淡写地将他的“无情道”与“有情道”,直接视作同源,坦然转化。
“弟子不曾看过《有情诀》,不知其如何定义‘有情’,又为何非得寻一人同修,难道‘情’,就只存在于两人中间?”
恒阳长老沉吟良久,目色深沉,高瘦清癯的身影仍是在洞中沉默着。
“师父,既然是我们所寻之道,那么为之定性者,也应该是我们自己,而非前人留下的心得感悟。情之一物,本非唯一,如同这世间千万条道,不过都是方法,《有情诀》也好,《无情诀》也罢,本就没有界限,更无分高低。
“心令如山,行道如水,只要能为我所用,有情、无情便都可用之。更何况立天之道,以定人也,无论三界何种道法,都归奉于天界。是以,以天道为道心,万物皆为道。”
“以天道为道心,万物皆为道……”
恒阳长老沉眉有思,昊辰自拜入少阳就随他修行无情道,无需指导便能融会贯通,修为精进之快令人赞叹,他以为昊辰颖悟绝伦,见经识经,倒是许久未曾问过他对道法的理解。
“昊辰,为师想听听你是如何理解你的无情道。”
昊辰拱手作揖,十指在袖间绷得微直,声音出口坚定且平稳。
“君子不器,周而不比,至公,则无私无情,允执厥中。”
听过昊辰一席话,恒阳长老心头郁结瞬间散去,仿佛久困迷雾,骤然见得晨光,大有豁然开朗之感。
“青出于蓝啊,不管是对无情,还是有情,为师都困于私心私情一处,确实是狭隘了,还不如你这个徒儿看得透彻。昊辰,有的时候我竟然觉得,你成熟得都不像你这个年纪,倒像是活了千八百岁的人。”
“师父过誉了,”昊辰唇角上扬,渐成一抹微笑,“弟子修大道无情,虽知既有‘无情’,那么与之相对应的,自然会存在‘有情’,但并未分神参悟过‘有情’应当如何。只是曾听一位师妹提及,若她要修《有情诀》,一人足矣,弟子当时也十分好奇。”
“心怀大爱,道是无情亦有情,便是她说的?”
“弟子不过拾人牙慧。”
恒阳长眼底浮现一丝意外:“旭阳峰还有如此不落窠臼的弟子,是为师过于忽略他们了。”
“并非旭阳峰的弟子,而是小阳峰的师妹。”
“哦?”恒阳长老捋着长须,“影红的弟子多半主修医道,凡大医治病,必当先发大慈恻隐之心,誓愿普救含灵之苦,倒是的确符合她对有情为大爱的理解。她叫什么名字?”
“苏横。”
恒阳长老少有离开旭阳峰,门中弟子大多不熟悉,但对于“苏横”这个名字,他恰好印象,当年的入门试炼,她引起了不小的动静,差一点就拜在他门下。
可后来,全都是不算好的印象。
“为师听说过她。”
“师父听说的,与她本人不同。”
“你知道为师所听闻的她,是什么样子?”
“传言不可尽信。”
恒阳长老缄默一阵,又道:“你所言不差,闻名不如见面。为师要见一见她。”
“苏横师妹年满二十,已下山历练,此刻不在少阳。”
分明有他所赠的传音符,联系他是最方便的,然而这么久以来,她只向影红师叔报平安,没给他传递过一次讯息。
她总是这般行事,一旦做了决定,就会与他了断得一干二净,可以数百年同他再无纠葛,今次仅一年不联系,比起当初小巫见大巫。
昊辰半敛着眼眸,笑意里露出一丝莫名的自讽,虽然很多过往并不愉快,但当思及她,他向来锋锐的眉眼,仍是不自觉柔和了几分。
“再有月余是影红师叔寿辰,她定会回来,师父若想见她,我带她来。”
“昊辰,你在期待见到她。”恒阳长老目光如鹰隼,敏锐地捕捉到昊辰脸上细微变化,“你忘形了,可是有事瞒着为师?”
昊辰抬起视线看向恒阳长老,沉静的神情中藏着几许未曾言尽的深意,可即便如此,他的目光依旧清冽如寒泉,坦荡得不掺半分遮掩。
“是,弟子心悦于她,长怀慕蔺,寸阴如岁,望之若云霓。”
恒阳长老没感到多大的意外,他确实不曾有过蒹葭之思,但年少时,也曾在同门身上见识过,是以才能这么轻易觉察到。
“何时之事?”
“由来已久。”
“能有多久,你出关距今不过短短四载。昊辰,尽管为师鲜少干涉于你,却也知道这些年你除了修炼、守境,便是指导其他师弟师妹功课,处理旭阳峰事务,无过多闲暇去做别的事。”
“志异则白首如新,声同则倾盖如旧,弟子无需同她一起历经太多。”
恒阳长老不能理解昊辰所谓的“声同”,只是皱着眉头道:“如此,为师更要见一见她。”
昊辰明白恒阳长老想见苏横的目的,直言道:“这是弟子一厢情愿的心思,与师妹无关。”
“一厢情愿?”恒阳长老大感诧异,“是你于此心生怯意,不敢同她说,还是她眼光甚高啊?”
昊辰微有怔忪,由天界至人间,他们看似门当户对,两情相悦,末了却总会因着各种原因,一步步走向形同陌路的结局。
那些横亘在他们中间,不可调和的矛盾,一如刚刚得知的药庐之秘,平日里藏得深,却不代表不存在,只要时机到了,便能将过往温情撕得支离破碎。
他心底一阵感慨,不愿被恒阳长老发现端倪,遂温雅一笑:“师妹有她自己的所求之道,志在四方,素履之往,独行也愿,弟子不在其中,自然言有所戒,行有所止,未敢唐突。”
“那你自己呢?”
“弟子同样有自己要走的道,同行者未必会有她。或许情之所起,不可自控,然情之一字,贵在知止。喜欢,无需据为己有;眷恋,不能失却本心;情爱,更非人生至要。改变她,亦或动摇自身,皆为舍本逐末之举,不足为训。”
恒阳长老深吸一气:“你这番瞭悟,倒像是真的修过《有情诀》。”
昊辰失笑,垂眸道:“众妙同宗,大道同源。”
“师父,”洞外传来端清的声音,“掌门差人请师兄去一趟首阳峰。”
昊辰取出大还丹交于恒阳长老,持礼道:“师父,弟子先行告退。”
“去吧。”
虽则听了昊辰关于“道”一番见解后,恒阳长老亦有了新的顿悟,但他对昊辰寄予厚望,还是会担心年轻男女的情感来地太过炽热,一旦动了私情,难免守不住初心。
幸好,昊辰从不令他失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