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方静默的山脉连绵不绝，一抹斜阳晚照，橙红霞光流漫陆离，透过山峦间隙，将渺渺轻烟裁成片片碎金。
苏横拢着袖子，站在明暗交界的山道仰望高处，延颈秀项，皓质呈露。
昊辰自湖边折返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，但见光尘沉浮流淌，婉转飘零，一株枯树临风婆娑，既伤摇落，生意尽矣。
靴底碾过满地枯叶，声响清脆如裂玉，惊飞几只栖在枝桠上的鸟雀。
苏横听到动静，回首道：“你回来了，有结果吗？”
“姜水镇的火行灵气聚集过剩，致使气候出现差错，逐年炎热，应是真有一座祭坛在这里，而且草木都有被妖气侵蚀过的痕迹。”
“是蜚妖？”
“我未见过蜚妖，不识得它的妖力，不能完全确定。”昊辰的目光落到她背着的药篓上，道：“山上采药？”
“嗯，缺一味白丁香，一种我贯用于疏通淤积气血的药。”
昊辰瞥向她刚刚驻足注视的枯树，不是丁香树。
“山上的植被沾染了妖气，还能入药？”
“植被？”苏横一愣，“不是，白丁香不是丁香，而是雀鸟的躁矢。”
雀鸟的躁矢？
原来她适才在看的不是那棵树，而是那群鸟。
暮色沉沉，昊辰眼中神采一霎凌乱，抿成直线的薄唇绷得发紧，浑身写满古怪别扭，又偏要维持着端肃姿态，隐忍不发，与往日仙风道骨的派头判若两人。
苏横眸底闪过一丝困惑，不自觉眨了眨眼，忽而灵光乍现，想起昊辰当初的病症正是气血积淤壅滞。
她乐得展颜，语气轻松：“放心，给你服用的药里没加这味白丁香，便是真有加过让你难以接受的药，我也不会告诉你。”
昊辰没被她的情绪感染，反问道：“那你有什么是能告诉我的？”
苏横不明所以地顿了顿，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的，缓缓敛起笑容。
“你是问孽镜？我下山后去了凤鸿草堂旧地，那里被大火烧得片瓦不留。事情过去二十七八年，附近百姓只对灭门案印象深刻，其他都记不清了，没找到有用线索。
“不过，我在当地药铺找到一张旧药方，店里的老大夫说，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，一个凤鸿草堂弟子给他的。药方上面的笔迹和我义父的一模一样。他真的是名册上的‘碧虚郎’，是凤鸿草堂的弟子。”
也就是说，他们先前有关于孽镜与凤鸿草堂的推测，大概率全都是真的。
一想到这么多年来收获寥寥，苏横心头沉甸甸的，她踢着脚边的一颗石子，看它一路掉落山坡，滚入一片枯败草丛。
风过枯草伏地，一只形状似牛，独目圆睁，浑身布满长毛，身后却拖着条蛇尾的怪物赫然显形。
蜚妖！
她心中惊骇，还未及反应过来，昊辰已眼角微提，玄嚣剑应召出鞘。
“不许插手！”
朗朗晴光绞缠凛厉剑意，昊辰两指并拢，剑若驰电振鸣不绝，刺破长风，扫尽万尘。
蜚妖在剑气覆盖范围内蛇尾摇摆，横冲直撞，它遽然抬起头来，眼瞳中泛着血红的幽光，污浊阴霾的妖气以迅雷之势冲破桎梏，向昊辰急速袭来。
苏横眸色微凝，目光紧紧盯着前方战况，手腕利落翻转间，便有一管洞箫凭空在握。
箫声骤然响起，清幽凄婉恰如易水之畔飞雪连天倾塌，难睹天地体势，暗于白黑貌形，肃杀凄烈，荡气回肠。
凛冽雪粒灌进蜚妖的猩红竖瞳，眼珠猛烈收缩，原本精准无比的尾刺，刹那间失去准头，它嘶吼着震动妖力，反惊起更多雪絮迷了眼睛，视野当中一片模糊。
霜华载雪，自剑柄攀附蔓延，迅速染上一层冰封，昊辰身似岳峙渊渟，玄嚣剑凌空划过一道银白轨迹，光寒爆射，点点透骨裂肌，却敌三尺开外。
箫声冷涩，剑光凛冽，蜚妖在风雪绞杀中，鲜血喷涌，仰天而啸，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嚎。
失控的妖力席卷四野，将周围的树木连根拔起，声浪肆虐，几乎盖过苏横的箫声。
迸溅的尘土裹挟飞雪回旋，昊辰被逼无奈后退半步，转过身挡在苏横面前，身后翻涌的雪幕轰然炸裂，千万道雪浪被激得笔直，化作呼啸的利箭疾射而来。
“师兄！”
苏横这一开口，箫声当即停止，霎时风止雪散，箭矢跌落，蜚妖抓住这一转瞬即逝的疏漏仓皇遁逃。
撤退的妖风拂得昊辰衣袂猎猎翻飞，暖融夕阳镀在他冷峻的侧脸上，丝毫未能软化他眼底凌厉的杀意。
他召回命剑，眉峰微锁，神情肃然地看着她一言不发。
“你只说不许插手，又没说不许插嘴，乐声能抚人心，反之就能乱人心。我的应敌策略不对吗？”
苏横两眸清炯，无视他冷凝的表情，满脸认真地请教。
“蜚妖喜热畏寒，可惜我不太熟悉水系法术，只能融水咒于这曲《易水寒》，却无法冻结冰凌，否则定能以冰凌的排山倒海之势，发挥出此曲真正的威力。”
昊辰越听眉心蹙得越深，早前在医馆，他便已觉察到她而今的灵力如同暗燃的地火，焰心裹在身体内蓄势待发，随时能够冲破窒碍，掀起燎原烈焰。
“你说的都对，但我想知道，你的法力是怎么回事。”
苏横犹疑摇首：“我不知道，下山后，过往怎么学都学不会的法术，逐渐都能使出来，或许还是因为罗酆六天密钥，又或许是因为你赠的心法。”
那心法本为克制之术，是他见她法力初显正常时，特意赠予让她自行压制所用，此刻却全然束缚不住她。
曾经学会但被禁锢在体内无法施展出来的法力，正在逐步回归，究其根本，该是她自身意念过于强大，不断突破禁制，反倒让心法的约束效果被反向遏抑。
只是，她为何会突然生出如此强烈的执念，非要修炼法术？
为药庐里那株玉环青竹？
“师兄，师兄？”苏横见他兀自怔立出神，连唤两次没反应，忍不住抬高音量：“昊辰！”
昊辰回过神，眸光深沉，叮嘱道：“你若真想继续修炼法术，就专于一意，不要研习水系法术。”
“我不是三心两意，想学水系法术，之所以会用水咒，是因为怕影响到你出招。我记得在义兴县，祸斗的火系法术对你有明显的压制。”
“你是想以水生金之法来帮我？”知她好意，昊辰不由愈发忧悒，当下只能出言提醒，“协作时顾及同伴固然要紧，但你现在对敌经验尚且不足，让自己发挥极致更加重要。你要寻求的是二者之间的平衡，而不是一味的迁就，容易伤到自己。”
苏横不再言语，侧身立斜阳，一袭绡缕长裙隔风袅袅，五采相和争胜，夺目得堪比天边最张扬灿烈的云霞。
那一瞬间，昊辰望着她的身影，竟恍惚起来，分不清眼前所见，是过往尘封的记忆，还是当下鲜活的景象。
忽而，一阵腥臭随风钻入鼻息，他循味看去，只见草丛中有一大滩深色血迹。
苏横连忙蹲下身查看：“被蜚妖逃走，再想找它怕是不易，不过从这出血量来看，它伤得很重。你说，它会不会……”
“会。”
她不无担心道：“疫病本就严重，如果蜚妖释放妖气加重疫病，进而夺人性命，借尸气疗伤，可如何是好？”
“蜚妖的疫疠妖气虽烈，但引发的都不是能瞬间毙命的病痛。病发至危亡需要时辰，它伤得重，若还要为恶，在此期间必定掩盖不住妖气，先行泄露行踪。”
“换做是我，绝不会选择这样冒险的方式。可它要尽快疗伤，又不能以病夺命，去哪儿寻逝者的尸气？”说着，她眼睛一亮，脱口而出：“我知道了，还有一处地方可以去！”
见昊辰颔首以示赞同，苏横提议道：“我们来个瓮中捉鳖！”
“是我们瓮中捉鳖，还是蜚妖黄雀在后，犹未可知。”
苏横讶然，敛眸思忖须臾：“我有个办法，能够事半功倍。”
她站起身朝昊辰伸出食指，动作自然得仿佛两人间早有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，可指尖落空，她才惊觉自己曾要求昊辰不要对自己伸手。
四年来，他一直恪守不渝。
昊辰看了她僵在半途的手指一眼，没做停留便淡淡挪开视线。
“我知道你的办法是什么，这需要时间布置，亥时之前，你就得给我。”
“来得及。”
苏横转身欲行，衣裙拂过枯草，瞧见地上躺着一只鸟巢，里面几颗鸟蛋尚算完整。
她捡起鸟巢想要放回枝头，可枯而未倒的树木太过高大，她身量不够，倾尽全力踮起脚尖，仍差着一小截。
身后身影无声靠近，温热的掌心隔空穿过她手背上方。
昊辰抬手用劲时，衣袖如流云垂落，不经意扫过她肩颈，若有似无的轻触，在静谧中漾开她心底万千思绪。
夏风吹过暮色，枯叶在夕阳下剧烈颤动，瑟瑟作响。
只心念微动的功夫，他已神色自若地退了回去，风也在这一刻适时停止，来去无痕，不顾树叶是否曾经因它而动。
“走吧。”
落日余晖将昊辰的身影不断拉长，他站在那里，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，出尘拔俗的样子。
从未变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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