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夜沉沉,暑气逼人,破旧屋舍似魅魈般佝偻着,僵立荒草堆中,鬼灯如漆藏无尽吊诡,映着幽暗闷热的角落里,那一口口静静躺立的口黑漆棺椁。
黄纸层层叠叠,半挂木钉之上,微弱的光线,被烛台前扑闪的翅膀打得明灭不定。
消瘦身影悄然而至,指如枯爪,满脸毛发,只露出额头正中一只巨大的妖红眼瞳,正是蜚妖的半人半妖之形。
蜚妖一进义庄,便迫不及待地疯狂吸食尸气,犹是不够,被诱惑着一步步走向停放棺材的厅堂。
倏而一声夜乌啼涩,碧火风焰四出,剑光摇动银海,周遭影影绰绰,迅疾闪现,目眩生迷。
蜚妖额前独目隐隐露出一抹得色,出手化解从两侧袭来的剑招,剑风擦着毛发划过的瞬间,脊背骤然窜起一股刺骨寒意,竟连周遭的风都凝着迫人的杀气。
它浑身寒毛倒竖,拧身回望,但见一道颀长身影踩着夜色信步走来。
“臭道士,今夜你自己送上门,可就没白天那么走运了。”
剑光回还,精准落入昊辰掌心,他指节轻扣剑柄,傲然自持地冷睨着蜚妖。
“大言不惭。”
蜚妖重重一哼,暗中催动妖力,不动声色吸食尸气。
“假意受的重伤,也需要借尸气疗愈?”
蜚妖被一言点破心机,眼中闪过一丝诧异:“你怎知我受重伤是假?”
“我在明,你在暗,倘若你一直藏匿行踪,我未必找得到你,更无法确认你的存在,只要你不再继续释放妖气,待疫病结束,我自会离开。何故主动暴露行藏,以致身受重伤,唯有来义庄疗伤。”
“都说人族奸诈,其实不然嘛,你看,即便你猜到我是故意的,还是来了。”蜚妖目露蔑色,语出讥讽,“你们这些沽名钓誉的臭道士,听闻妖族有风吹草动,无论怎样都会来,这招屡试不爽。”
昊辰无视蜚妖的冷嘲热讽,慢条斯理地说:“你本可躲过,却费尽心机甘冒大险,”他唇边略微勾起,“是因为——我!”
“哈哈,告诉一个死人也无妨。”蜚妖一脸阴沉,“有人嫌你碍事,恨不能杀而后快,反正都是要死的,既然机缘巧合下你来到我的地盘,不如就把元神留给我,尸身交给他,两全其美。”
昊辰敛了笑意的声线清冷如霜雪,一字一句道:“猎神榜。”
“想不到你平时里躲在少阳派足不出户的,见识倒广,难怪就算什么都不做,他们个个都想要你的命!”
他们?
昊辰警觉道:“谁?”
话音刚落,义庄四周的地面遍起污浊妖气,似疯长的毒藤破土而出,带着腐朽腥臭,张牙舞爪地朝昊辰匍匐缠来。
蜚妖见状自鸣得意:“臭道士,你猜我为何会只身在此等你。”
昊辰临危不乱,步罡踏斗,周身真气急速凝结,妖气虽来势汹汹,却盘于他脚边数尺开外,忽然像是没了源头,停悬不前,又像是断了去路,后退不得。
“那你可知,明知是计,我为何还一直同你在此交谈?”
不等蜚妖想明白,墙外的杀声轰然炸响,灵力碰撞的锐啸刚刺破夜色,就被死寂吞没,前后不过一息,便彻底没了动静。
腥甜血气被风卷着灌进鼻腔,蛮横压过义庄内原有的尸味,浓得呛人。
蜚妖大惊失色,哪里还顾得上外面埋伏的下属死活,当下急催妖力反击,可内息方动,他便惊觉自己的灵脉宛如轻烟飘浮,聚不起半分力道。
有毒!
蜚妖心中一震,回头看向厅堂——
烛火摇曳的光晕里,停着数只蝴蝶,一对对翅膀不停颤动,抖落点点细碎鳞粉。
那些鳞粉泛着极淡的红色荧光,飘在空中而不坠,细看之下可以分辨出乃灵力凝成,早已顺着风向缠上自己四肢。
“黄雀伺蝉,沾沾自喜,却不知随弹应至,祸近其身。”
道道人影伴着昊辰从容的声音起落翻飞,一众少阳弟子手持长剑,剑头利如芒,恒持照眼光。
“愚蠢至极!”
神凝为心,心以神寓,念即随起,一念既着。
昊辰横剑在前,单手划过雪亮剑锋,书写三辰八卦,丹书符籙,导以阴阳,转轮九天之纽运,明五星之光。
蜚妖架势俯伏,双手聚爪,身后妖风四起,黄纸飞旋,义庄棺震,砰砰连声数响,棺板如离弦之箭弹射而来。
飞章列符于半空之中舒光烨然,回历斗箕,回绕北斗,巨幅符文环在昊辰身前,霎时金华高骞,光映十方。
蜚妖不懂符文以气而灵之理,自然不懂如何破解,不禁眼瞳充血,目光发狠,不顾体内毒素蔓延一跃而起,向昊辰反扑过来。
破釜沉舟般的殊死一搏,力从内发,硬攻直进,两只簸箕大的爪子上,青灰指骨渗着漆黑妖毒,左劈右砍似利刃击穿金光,打散符文,破空抓出十道深沟,几次擦过昊辰手背,终于留下一道血色爪痕。
昊辰吃痛收手,但觉妖毒经伤口直往身体里钻,他眉心微拧,全身真力注之,反手一掌逼退蜚妖。
蜚妖眼见昊辰身前符光散尽,露出一抹嗜血笑容,爪尖刹那间暴涨半尺有余,用指抢喉,意欲直取昊辰性命。
恰在此时,一道剑意及锋而试,血光赫然从旁切入。
“端砚!”
昊辰寒声喝止,挥剑格开端砚的命剑,却只来得及卸去他一半功力。
锋利的剑锋扬起,在蜚妖心头沿着肩颈,一路向上斩断肩骨,划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,连带削去它的左耳。
蜚妖痛得狂啸,妖爪胡乱挥舞,声嘶力竭中伤势压垮身躯,重重栽倒在地,抽搐两下后没了挣扎的力气。
“你在做什么?出门前我说过不能杀它!”
“我……”端砚手足无措,不可置信地连退数步,“师兄,我只是看到它对你不利,才慌忙出手的,没想杀它。”
“带它回去,务必救活它!”
昊辰疾言倨色,拂袖朝外边走去。
端清拍了拍端砚的肩膀,无声安慰,示意他先带蜚妖回去,自己则随昊辰一起,同其他人收拾一地狼藉。
昊辰着眼扫视义庄边上横七竖八的妖尸,目光被其中一只妖怪鞋底沾染的些许红色粉尘吸引。
“师兄,看上去不像是泥,”端清抹了一点轻轻揉捏,又置于鼻端细嗅,“烟火气很足,有股很特殊的香味。”
“回去问问阿横和韦杭,看能否分辨出来是什么。”
“是。”
天边月已西沉,东方露出一抹黎明晓色,须臾万变,灿然朝霞自云罅中喷薄欲出。
昊辰蹙眉不展,静坐无言,受伤的右手随意搭在桌边。
手上传来一阵钝痛,他转目看去,苏横正拿着剃刀,为他剜去腐肉,释放毒血。
妖气对人体的伤害极强,仅仅是处理义庄内外埋伏的妖物,稍微耽误了一小会儿,伤口已呈现腐烂趋势。
对于这具先天不足的肉身来说,所有的伤害皆不可逆,一旦受伤,纵使极其微小,亦无法真正恢复如初。
伤在衣物无法覆盖之处,若处理不当,日后少不得又得施法遮掩。
“你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?”
“没有。”
“但这伤痕着实蹊跷,腐溃得这般迅猛,不过寸许浅口,且无特殊毒素……”
苏横话未说完,昊辰忽地收回手,伤口泛疼颇为刺激,可他面上依旧漠然。
“镇上的病人怎么样?”
苏横不答,抽出一根干净的纱布,道:“手给我。”
昊辰沉默片刻,重新把手递回去,她这才回答:“蜚妖被捉,没了妖气影响,不会有大碍的,想来不出一旬就能痊愈。”
“等他们病愈,你随我回一趟少阳。”
“师父的寿辰快到了,我本来也是要回去的,但随你回去……你让我回去做什么?”
“我师父要见你。”
苏横面容一凛,瞬息一念间,走马观花般把这辈子做过的“坏”事全都回想了个遍。
她正襟危坐,严肃道:“我后来真的再也没有去过秘境。”
昊辰啼笑皆非,她是当真浑然不觉,药庐阵法有遭人识破之虞,还是笃定韦杭定会倾尽全力,替她守好这隐秘之事,为此可以对韦杭一再忍让。
苏横看他没个反应,郑重其事地举起手:“我可以发誓。”
“不是为秘境。”
“那恒阳师伯有何来理由要见我?我压根不认识他老人家。”
“去了便知。”
“你也不知?”
“师父待人宽厚,你无需想太多。”
“不说算了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你这伤口注意别碰水就行,我去看看蜚妖。”
说罢,苏横飞似地跑了出去,天边云霞明亮乱色,落在她一身软黄上,似透过去一般,没入辉煌晨光,霞敛云收,依约袅袅。
昊辰神色微怔,未及吐出的话语又隐入喉间,敛起眸中复杂,抬步跟上。
韦杭本在替蜚妖诊治,看到他二人前来,立刻甩手不干。
“救妖怪我没心得,还是你来吧。”
“没心得你抢着救它。”
连日的劳累,让苏横的精气神看上去有些萎靡不振,韦杭注视着她的侧影,嗤之以鼻道:“好心当成驴肝肺!”
苏横却“咦”了声,惊讶道:“它身上没有控妖项圈。”
昊辰道:“我方才检查过义庄其他的妖,都携带控妖项圈。”
韦杭环臂斜靠一侧床柱,懒洋洋道:“大家都有,唯独蜚妖没有,代表蜚妖这家伙是自愿效力,所以不需要御灵术控制。”
“又或者,它在妖族的地位比较高,不是被控者,”苏横道来另一种可能,“而是操控者。”
昊辰近身去看:“它伤势如何?”
“坠损内伤,心脉被利器所创,很严重,但是你放心,能救活的。”
“何时能醒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可能带它回少阳?”
“暂时不宜挪动。”
一句想听的答案都没听到,留下也帮不上忙,昊辰不做停留,径自离开。
天色已然大亮,阳光似洗,屋角零星停着几只雀鸟,其鸣喈喈,极目眺望,远山长,云山乱,晓山青。
韦杭大步流星跟出来,看着日光下昂然孑立之人,唇边悄无声息勾起一抹笑意。
“师兄这郁结难舒,闷闷不乐的样子,看来是没有找师妹谈心啊。我主动去看顾病人,又主动来救治蜚妖,特意给你们留出多次单独相处的机会,你怎么都不好好把握?”
昊辰负手不语,回首时目光交汇,空荡荡的庭院里忽起一阵凉风,吹得衣袖蓬然鼓起欲飞。
见他无言以对,韦杭脸上尽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。
“师妹这人满口谎言,所以你是不是不敢开口?”
“她骗了你什么,让你这么多年来耿耿于怀,不断在人前诋毁她?”
数次交锋下来,韦杭深知想让昊辰的思维跟着他走,几乎是不可能的,不过他同样不会。
“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维护她,难怪少阳这么多弟子,被她耍得团团转,”韦杭笑了笑,往前踏了一步,压低声音:“帮她在师门养妖的人,会是你!”
昊辰俊逸清隽的面容,蒙上一层厉霾,眼底隐约透出一缕按捺不住的心浮气躁,在眼帘启阖间被强势压下。
韦杭挑眉,终于放肆地笑出声:“早在鹿台镇,我就跟你说过‘杀君马者路旁儿’,你以为你在护她,实际上你是在害她,你不肯听我良言劝告,才有今日的左右为难。”
“我到姜水尚不足一日,未得闲暇,你就断言我心中为难,不敢问询,会不会太心急了点?”
昊辰遽前逼视,清亮深沉的目光仿若进入一种洞穿人性的状态,不再弹压自身情绪中的浮躁,任其流转,反倒迅速从中抽离出来,万分镇定地分析形势,进而占据主动。
这是他为人处事,积久成性的习惯。
“你既希望我问,又害怕我问清楚,与她涣尔冰释;既希望我别问,又担心我就此作罢,假做无事发生。故而忍不住出言提醒,说些似是而非的话,企图混淆视听,引我猜忌。”
“明明在谈论你和师妹,怎么扯到我身上,你清楚我的心思,何必顾左右而言他。”
“我只看到了你愿意让我看到的表层心思,期待我和她互生嫌隙,最好反目为仇,可你内里心思如何,至少我以己推人,尚不明了。”
“你真想知道?”韦杭侧首思量,眼神透着尖锐的审视,笑道:“昊辰师兄,你扪心自问,面对师妹的事,你有没有动过私心私情?你‘至公无私’的无情道,是否还稳如磐石?”
昊辰面色未变,一言不发,天青色的衣物随风止而静默。
“哼,你瞻情顾意,举棋不定,做不到秉公办事,当机立断,有什么资格做继任掌门统领少阳弟子,做守境弟子守卫三界安宁?”
韦杭盯着昊辰,接连不断的发问,字字句句都像是想在他心头剜上几刀,最好连皮带骨,让鲜血淋漓不止。
阳光为白云遮挡,这一刻的深深庭院,格外阴凉幽静。
“于我而言,天下为公,在苍生大义与大是大非之前,允执厥中,惟精惟一。药庐一事我固然生气,但我信她并非心怀恶念,纵使我心中存私,又如何?你以为这能影响到我行事?”
云层渐渐偏移,日辉重新直射天地,昊辰冷睨一瞥,语调愈发锐利夺人。
“你与其抓住‘无私’二字,想借此事看我受困于意识,自毁道心,倒不如着眼于自身。嗜欲太甚,立心不正,心性为其乱之,由素丝染于五色。韦杭,你的道心,想必五色缤纷,精彩以极。”
韦杭的笑意略微收起半分,眉梢染就一层淡淡的阴郁,随即又满不在乎地笑开。
“师兄就是师兄,利口捷给,辩才无碍,真是令人望尘莫及。”
“我曾多次提醒你,可你这顽石显然并未点头。”
“顽石嘛……当然不会轻易点头。”
“师兄!”端清风风火火从外头跑进来,道:“已经弄清楚那些红色粉尘的来历,你现下可有空去看看?”
韦杭乐呵呵一笑:“啧啧,真是忙啊,忙点好,有些事,就不必去做了。”
昊辰心知韦杭仍在见缝插针地指他借故不愿面对药庐之秘,话不投机半句多,他也不与韦杭继续逞口舌之快,直接同端清离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