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日在药庐,昊辰引星石复位的同时,叠加了一层法阵上去,以灵力筑就屏障,掩盖汲灵阵的存在。
他奉行无情之道,秉持至公为道心,潜心修炼,于精进之途未尝懈怠。
若不损大道,不害苍生,他的道,并非容不得他有个人好恶,亦不妨碍他抽暇解决事端。
神潢之渊都能如此,何况区区一株竹子?
思忖中,耳边忽闻阵阵吟诵声,微妙在抑扬抗坠间。
昊辰抬眼望,朱红色的飞檐斗拱下,“神农殿”三个漆金大字映入眼帘。
端清探得那红色粉尘,乃是一种香灰。
此香独产于姜水镇,不算稀奇,只是平素不常点,唯有焚香顶礼,朝拜炎帝神农时才会用到,而神农殿正是姜水百姓祷祀斋醮,供奉炎帝之所。
万里长空不见云翳,长风送来缕缕香烟。
端清用力一嗅:“师兄,是那股香味,就是这儿。”
神农殿依山而建,赤石甬路,墀阶自下而上分为五级,殿前祭坛分列青铜所制的祭器九鼎八簋,峥嵘轩峻,庄严肃穆。
钟声悠远,烟气纠缦,殿前红绸挂满廊柱,信徒手持三炷香,比肩继踵,长跪叩拜。
炎帝以火德开统,连山感神,至今盛德不孤,万世同仁。
香案上积的红色香灰,与在孽镜小妖身上寻得的几无二致,可在昊辰神农殿内四处查探,上至梁枋藻井,下至阶前砖石,皆无异常。
“师兄,殿内焚香很重,我分辨不出来有没有妖气。”
“以供香遮盖妖气,以神殿隐藏祭坛,这群妖物当真胆大妄为,毫无敬畏之心!”
“师兄的意思是?”
“叠宙术,可制双重境,与义兴县造出画中界的辟境术一样,是一种极为高深的天界法术。”
端清还在努力想象叠宙术与双重境,随着昊辰指尖掐诀,周遭灵气一阵迅疾波动,视野所见骤然扭曲翻转,原本高大敞亮,美轮美奂的神农殿,眨眼间变得阴暗逼仄,凌乱不堪。
祭坛寂静无声,悬挂半空的血红骷髅旗帜被纷纷扯落,五色经文幢幡遍布灼痕,法鼓金铙、宝盖锡杖,悉数折损在地,祭坛中央的万婴幡不见踪影,六座人眼烛台上方也全都空空如也。
昊辰逡巡满地狼藉,目露深沉眼色,蜚妖昨夜设下埋伏,狂妄到意欲捕猎他的元神,不可能事先毁坏祭坛。
眼前的情况,更像是有人发现蜚妖落入仙门手中,唯恐祭坛暴露,索性痛下狠手,将所有线索毁于一旦。
虽然祭坛遭毁,但显而易见的,毁坏者担心内境的祭坛受损严重,会引发外境的神农殿生变,反倒引人注目,故有所忌惮,未敢肆意妄为,因此祭坛还保留着基本架构。
整座祭坛的阵法格局,乃四方环抱,九阳聚气之势……
昊辰心念一动:“端清,你先出去。”
“师兄,你要做什么?”
“出去。”
又是这两个字,端清记不得这是自己第几次从昊辰口中听到,总之每一次的结果,无一例外都是她无可奈何地走人。
“那师兄你一个人要小心啊。”
昊辰取出从义兴县得来的万婴幡,置入祭坛,只闻一声嗡然闷响,脚下碎裂的青石上扭曲灼痕迁蹇如蛇,一路蔓延至祭坛中央,骷髅幡面无风自动,诡异符文明灭不定。
然而除此之外,祭坛依旧一片死寂,昊辰正满心疑惑之际,祭坛中央陡然腾起一股滚沸气浪,一瞬将他震出祭坛。
“师兄!”
端清急忙上前想要搀扶,却被他一记眼风扫过,定在原处不敢动。
昊辰施法一索,隔着双重境将万婴幡收回。
这面水行万婴幡,与火行祭坛存在明显的相冲,想要探寻祭坛到底把婴灵送往何处,必须得是与祭坛五行相匹配的万婴幡。
恰在此时,殿外有脚步声靠近,一名衣着利落,眉眼干练的中年妇人提篮进殿,昨夜为安排义庄一事,昊辰曾见过她。
“镇长。”
“昊辰仙长,这是和端清仙长来拜炎帝?”
“既然来到炎帝故里,自是要参拜神农。”
“正巧,我备了祭酒,便与两位仙长一道祭拜,聊表敬意。”
镇长递来的清酒,杯中酒液姜黄明亮,酒香馥郁悠长,犹带杏香清新怡人,药香深沉醇厚。
端清笑道:“镇长,这是不是青杏酒?听说姜水的年轻男女有互赠杏荷,缔结鸳盟的习俗。”
“是有这个习俗,名为‘杏荷契’,荷花书笺,以杏回之,取自‘因何而得偶,有幸不需媒’之意。”
“我知道,这‘杏’啊,指的多半就是青杏酒,没想到你们连祭酒用的也是青杏酒。”
“青杏酒五谷入甑,百药入酒,姜水人由生到死,一辈子的婚丧嫁娶都离不开它。我们祈愿神农大神能与民同饮,因而世世代代,以此药酒为祭。”
昊辰仰首瞻望,殿中神像神态静穆,威仪赫赫,与他记忆中总是笑容满面,玩世不恭的炎帝神农,没有丁点儿相像的地方,但他见此心中仍是感怀,默然置杯盏于香案。
神前献酒,躬身三拜。
“少阳诸位仙长此番仗义相助,救我姜水于水火,实乃再造之恩,为庆祝驱疫消灾,靖除妖氛,过几日镇上将举办大傩之礼祭神,恳请诸位仙长能够多留几日,与乡亲们共襄盛举。”
蜚妖未醒,祭坛未明,本就暂时无法回师门,昊辰闻言展眉,温声道:“降妖除魔,实属分内之事,不过既蒙镇长盛情相邀,我等自当恭敬不如从命。”
“有诸位仙长坐镇,这祭神庆典才更添祥瑞!”镇长一笑,侧身上前,“说起祥瑞,这供桌上的青竹也该改换新枝了。”
她掀开提篮,里面放着几枝青翠竹枝,外沿一圈如玉之环,内里翠色如滴,正是玉环青竹。
先前净盂所插竹枝皆已枯萎,是以昊辰没能认出来,此刻不知何故,眉心突地一跳,莫名生出一种异样感觉。
神农像两侧各有一株竹子雕像,从烟火熏染留下的痕迹判断,与神农像并非同一时期,应是后来另行添置。
镇长注意到昊辰紧盯着玉环青竹的雕像,一副似有所思的样子,便出言解释。
“这玉环竹最初为炎帝栽种,历来被视为姜水的祥瑞之树,后来又成了活命之树,所以在神农殿翻修时,我们把它供奉在炎帝身侧,一起受香火。”
“活命之树?”
“是啊,那是差不多十四年前的事了。”
提及一段过往,镇长眼神黯淡下来,用掸子轻轻扫尽供桌上的灰尘,缓缓道来。
“当年妖族在姜水设下壁障,镇内妖气弥漫,进出无路,缺水断粮之下很多人都撑不下去。几近绝望时,镇中的土地上,忽然长出无数玉环青竹,开满洁白竹花,一夕结成竹米,我等用竹米裹腹,以竹沥解渴,才能够支撑下去。”
昊辰眸光闪熠,意识中,许许多多细碎线索散落如珠,却似有一根丝线正在将它们轻轻勾连。
香炉的香燃得很慢,火势微红一点,香气低回悠长。
镇长双手合十,虔诚跪拜:“竹子开花结实,意味着死亡。玉环竹成片枯死,围困姜水的群妖,也在一夜之间全部退去,是炎帝垂怜,才派玉环竹来拯救我们。”
昊辰心中万念沓来,一股无法遏制的怒意,混着滚烫的血气直冲灵台。
他寒眸轻抬,伸手穿过香案,扰得一线香气四散流离,从玉瓶中抽出一截竹枝,不顾身后镇长和端清诧异的呼唤,愤而拂袖离去。
神农殿外横桥引水,桥上摆放着一排许愿架,挂满了许愿木牌,红绸所系在风中曳动不停。
昊辰攥紧竹枝,素来平静的气息,都染上了烈日灼心般的愤怒。
碧虚郎,谓竹也。
他想过无数的可能,以为是她善心大发,或是身受恩惠,却怎么也想不到,她为寻粮救人而亡的义父碧虚郎,竟然就是她在药庐里,为之聚灵化形的玉环青竹。
认妖为父,更在仙门为其聚灵塑身,何其荒谬!
“昊辰师兄。”
昊辰怒火中烧,听到熟悉的声音满心不悦地回头,眼中映出苏横逆光走来的全影。
“你来这儿做什么?”
“来神农殿,当然是祭拜神农大神。”
“我看未必。”昊辰将竹枝递给她,眼神暗凝,压不住的怒意,“我说过,愿给你一次机会,听你一次解释。”
苏横看见那截竹枝,顿时如遭雷殛,整个人沉沉地立在灼热的日头下,身形攀附阴影,指尖不自觉往腰包探去,心慌意乱到无法解开系扣。
“找车马芝回少阳?”昊辰语气峻厉,“来得及吗!”
她闻言一滞,如同寒意骤醒,突然冷静下来,抬眼时,枝隙漏下的阳光掠过眉睫,照亮一双清透星眸。
“你把他怎么了?”
解释没等到,反而等来一句质问,昊辰忿然作色,怒极以笑代之。
“你只关心我发现后会对他如何,只知道仙门有灵,能助他聚精化形,丝毫不在意仙门养妖,人神共愤,倘若此事传扬出去,少阳千年清誉,必将毁于一旦!”
“只有你在乎少阳清誉,我便不顾师门荣辱吗?”苏横眉梢凝着倦怠,道:“此事我自有计较,你不必多虑。”
“我多虑?事到如今,你还不觉得自己犯禁有错?”昊辰朝她逼近一步,“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今日站在这里询问你的人不是我,而是其他长老或是仙门同道,你会有什么下场?”
“有什么下场都与你无关,我一人做事一人当,你置身事外就好。”
“你要我怎么置身事外?”
“当做不知便是。”
“可我已经知道了。”
“那你想怎样?”
“我不是想怎样,我是担心你!”
“不必,”苏横垂下眼,很费劲才把话说出口,“我真需要你的时候,你又不在,过后任何形式的担心都是枉然,我早都不需要了。”
昊辰微微一顿,才想明白她话中意,无奈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是,你不知道,你什么都不知道,是我自己不够坦诚。但你知道又能如何,我曾不止一次问过你如何看待妖族,你的回答永远斩钉截铁。难道你会为了我,违背自己一直以来为人处事的原则?”
午后漫长的风拂过她额发,枫叶串珠在耳边颤颤巍巍,叮铃作响。
“说到底,我也不过是你在权衡过后,轻易舍弃的一方。”
“你在说什么?”昊辰震惊中犹显错愕,“什么权衡,什么舍弃?”
“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,五味令人口爽,是我给你听五音,要你尝五味,让你辨五色,妨碍你‘每一念至,道法俱生’的修行,教你神疲,使你犯忌。”
过往那些长念却虑,停灯向晚的日子,她抱影无眠,数尽更漏,夜夜枯坐到天明,积压在心底四年的情绪,此刻犹如巴山夜雨涨秋池,疯狂溢满出来。
“我从未像那日般害怕,方寸大乱,不知所措地跑去旭阳峰找你,告诉你,我要放弃了,退缩了,我在你面前崩溃痛哭,给你看我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,上演一出拙劣的苦肉计,想要以退为进,期盼着你会心软,会改变主意。
“可我看到的,只有你抬起又收回的左手,靠近又退却的脚步,你心中有更广阔的天地,更美好的景致,但那都不是我,那都没有我,甚至排斥我!连我自己都没办法让你坚定选择,我怎么敢,我不敢……我根本不敢告诉你。”
昊辰浑身血脉如有霜雪扑落,千万碎冰激得遍体生寒。
他以为自己在为她着想,免她今生受劫,不想这份好意于她而言,竟是一场轻易的舍弃。
当年的灵枢,在面对他切切实实的利益权衡时,并非不理解,却比不理解更痛苦,才会说出他的大局,不包括她的话来。
“事情过去这么久,本也不值得再提,眼下我只想跟你谈谈义父的事。”
苏横眼眶酸胀,强迫自己抬起视线,清晰地直面自己内心最不堪、最恐惧的懦弱。
“他以为孽镜的目标是自己,是他牵连了姜水的百姓,哪怕必须以性命为代价,也有责任去救所有人。可事实上,我才是孽镜真正的目标,他收养我、庇护我,最后还要替我去死!恩情之大,昊天罔极,亏欠之深,无以为报,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灰飞烟灭。”
艳阳下,她眼中集聚的一层雾气,凝结悬于眉睫,将落未落,睁大的双眸似想将涌上来的热意倒流回去。
“是我自作主张带他去少阳,害他长途跋涉,导致神魂虚弱至极,再也经不起奔波。下山后,我去过很多名山大川,想要另觅一处合适的洞天福地,再回少阳带他走。等离开姜水,我打算出海去找瀛洲,为此做过诸多准备,我都可以拿给你看。
“对错与否我不敢妄言,成效如何也未可知,可我日夜奔走,不曾懈怠,绝无对师门不管不顾之意。昊辰师兄,念在义父救过那么多人的份上,你再给我一点时间,我一定会带他走,我一定会离开少阳的!”
昊辰锁着眉,凝视她的目光冷若寒刃,愈发冷凝。
“昊辰师兄,”苏横眼尾红痕不断加深,哽咽道:“你别不说话,好不好?”
“没有。”
惨白的日光布满万里无云万里天,昊辰神色晦涩,本就清冷的嗓音更显孤高。
“我什么都没做过。”
四年来,她绝口不提此事,今日纵然情难自禁,却仍借真心流露之机,行筹谋算计之举。
这样的招数,他早已熟稔得一眼就能识破,可偏偏,每一次她眉梢微动,语气稍软,他还是会心甘情愿地走进圈套,连挣扎的念头都生不出来。
他们之间,究竟是未了结的缘,还是过不去的劫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