炎炎日正午,灼灼火俱燃。
窗后树影迎风摆动,婆娑如醉,骄阳透过枯而未败枝叶,投射在临窗自弈的身影上。
纹枰载道,棋路鉴心,看似黑白分明,实则各中曲折,欲说还休。
一线阳光无声漫过青瓦,修长的手指缓缓探入棋盒,拈起一枚雪色云子扣在棋枰边上。
白子入局,棋局渐阔。
苏横甫一进门就打眼此局,但见黑子由高位切入,从两侧挂角,意图限制白子的角部实地,迫其于狭小空间内作活,而白子随机应变,弃角取势,以三路尖冲破开合围,压长反击。
昊辰垂眼凝视棋盘,两指夹着一枚棋子悬而不决,神情肃穆的样子,像是对这一局没有对手的棋,有着特殊的执迷,完全觉察不到她进来。
房中寂静无声,落子声久久未曾再次响起。
她深谙棋道,尤喜自弈,清楚眼前这局谋划,每一步都透着剑走偏锋的狠劲,心中虽有诧异,但秉持观棋不语的原则,她也只是轻轻将药碗放到昊辰近旁,替换掉已经凉透的清茶。
山光西落近黄昏,池月渐东而上,晚风送来阵阵鸟声,参错并奏。
昊辰取过杯盏,不防苦涩顺喉直入,他皱了皱眉头,自棋局中抬首,房中早已空无一人。
目光回落,眼前半局悬停,他微一怔神,回顾方才战况,黑白二子往来围陷,互相绞杀,心绪似被万千丝线缠绕,越理越乱。
此刻纷乱的心绪为这一碗苦涩汤药强行斩断,一时间,他竟再也提不起兴致,任残枰未竟,以灵力封存,暂且作罢。
他起身绕到书案后,细研松烟墨,正待展开一份空白经折,眼前倏而亮起一道白光,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——
三杯和万事,一醉解千愁。
昊辰眼眸微缩,当即停下动作,推门而出。
斜阳外,寒鸦万点,新荷数枝,苏横站在暮色四合的池塘侧畔,一身素衣似雪映霞光,手边是两坛未拆封的新酒。
“没买到你最喜欢的太清云红和蓬莱春晓,这两坛是姜水最有名的青杏酒,能饮一杯无?”
昊辰放缓步子过去,池塘反射出昏暗不定的柔光,打在线条流畅的侧脸上,勾画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冷硬。
“为什么要饮酒?”
“你问哪一坛?”
“还有名目?”
“当然有。”
这两坛酒从外观看,无甚区别,昊辰随意指了指其中一坛,她将酒坛往前一推:“这坛叫‘悔谢前愆,且尽琼浆’。”
昊辰心下稍忖,便了然道:“你纵要为药庐一事赎愆,也该回少阳,同众位长辈陈情,而不是对着我计过。”
“若是为汲灵阵呢,可以对着你计过吗?”
昊辰沉默孑立,吐吸都敛得极细极轻,凝固在日暮苍茫里,似不愿发出半点声响。
“其实你应该都已经想明白了吧,”苏横深吸一气,稳定语调,“藏书阁内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借阅记录,全是我刻意做给你看的。那日你对端悫说,迩后会逐一核查阁中所有文书,我便寻思,若你见我学艺不得其法,定不会坐视不管。”
她语气低徊,透着寂寥,如有烈火烧过,荒芜中还剩零星一点不肯死绝的焦黑野草,支撑着她必须把话说完。
“最初,我只是想知道,你从何处了解到妖族山术,详尽到连法诀都一清二楚,汲灵阵的存在,我事先没有料到。但我也确实是在明知你讨厌妖族,要对他们‘处重典以灭之’的情况下,为一己私心,欺骗你、利用你,让你在无知无觉中,帮我救助妖族。”
鬓边一缕青丝悄然垂落,恰被晚风吹起,划出一道若有若无的弧影,将她眉间怅惘揉成浮动的阴翳。
“是我对不住你,四年来,此事一直压在我心头,每每思及,辗转难眠。我原以为此生再无机会当面向你郑重致歉。这坛酒,就权当是我的赔礼,你喝不喝都没关系,我先自罚三杯。”
苏横微振精神,伸手取酒,正预拆开泥封,一只指节如玉的手忽然斜入视线,径直攥住坛口的草绳将酒拎走。
“不用喝,”昊辰将酒坛置于一旁,“你不能碰酒。”
“就是因为不能碰,才要喝,否则区区三杯酒,又怎能算赔罪?”
“也不用赔罪。成事不说,既往不咎,你无需为此介怀,更无需为此自苦,汲灵阵……本就是你想怎么用,便可以怎么用。”
苏横听不懂,不禁面露狐疑色。
昊辰眼底掠过一抹自警,拂衣坐下,顺手把带出来的经折放下,素绫封面上金色的暗纹提花,隐隐泛着丝丝新簇光泽。
“剩下的这坛呢?”
“这坛是‘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’。”
“你需要借酒消解的忧愁,是为寻找洞天福地?”
“不是我要解忧,是你。”
“我?”
“嗯。那局棋,你下明白了么?”
昊辰神色不动,静望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,没有闪避地直视自己,眸中亮色宛如无尽长夜里,天边那一抹将露未露的黎明,摄人心魄。
“弈棋布置,先于四隅分定势子,后拆二斜飞,高者在腹,下者在边,黑白棋子出自一人之手,却有一方故意反其道而行之。”
昊辰没作声,累世经年,她还是一如既往,喜欢揣测他的心思。
可他素为广厦之荫,替众生遮风挡雨,遇事只会自己解决,不愿示弱人前,有关自身的烦扰,他不习惯诉与他人听,即便是她。
“可以拥有腹地者,偏偏选择占角,失却先手优势者,又能逆转颓势。你自弈良久,但不知应该遵从白子,还是遵从黑子,以至棋局乾坤难定,枯荣未分。”苏横坐在他对面,脊背绷直似古松,几分凝重,探问道:“你如今天人交战,是因为不能确定掩盖、放任汲灵阵一事,是对是错?”
昊辰轻微摇首:“事情已经做了,我不会再执着于是否可做,做得对错。如果我是错的,我自会拨乱反正,恢复秩序。”
“你不纠结已做之事的对错,说明此刻让你难以定夺的,是根本没法用简单的‘乱’与‘正’,来区分的未竟之事。”
昊辰顿了顿,夜风拂人意,松动他淡蹙的眉峰:“是我不认可自己的行为,度之以往,参之平素,莫说去做,便是想法也不会有。”
“你在排斥自己的这种改变,与你长久以来的认知与坚持,是背道而驰的。”
苏横心底反复摩挲着最关键的问题——不是为了汲灵阵,那昊辰反己之道而行之的事究竟是什么。
他字字谨慎,显然不愿明说,点到即止,已是极限。
不过无妨,就算模棱两可,她也不是束手无策的。
“都言‘天道曰圆,地道曰方’,为人者,以地载道,以方为正,可我觉得人生于世,不可能永远方方正正,一成不变。如你的棋局,局方而静,棋圆而动,动则棋生,生而破局,既然你不执着于对错,更坚信自己能修正错误,那何妨暂且放下方以事之,成全圆以道之?”
昊辰目光重重一滞,声音不高却隐带凛冽:“你这是要我顺其自然,随方就圆!”
“师兄,你虽望之俨然,听之也厉,但真正认识你,了解你的人都知道,这些只是表象,实际上,你和中有介,正中有通,内仁外义,无所不载。你可以让璇玑打破旭阳峰一日一餐、过午不食、不许贪睡、不许迟到等等各种规矩,那你对自己呢?”
昊辰无言以待,苏横却是长睫一掀,颇为自信地看他。
“我很认同韦杭对你的评价——责己重以周,待人轻以约。昊辰师兄,不是纵容自己一次,就会万劫不复的,而我方才所言,是希望你不要责己太严,偶尔你也可以宽以待己的啊。”
天际几颗稀疏星辰点缀,盈盈微澜上流萤飘飖弱翅轻,飞光千点去还来,绕池柳,吹不灭,点点荧光映着天边月,眼前人。
昊辰将第二坛酒提到自己面前,眼中漾开意味深长的笑意,蕴着云淡风轻,似将所有心绪都回笼进这一抹浅笑当中。
“我原以为自己历经世事,早已勘破纠葛,不想遇事竟不及你通透,还反过来要你开解。”
“没有人是无所不能的,就算是你也一样。”苏横敛衣起身,道:“没别的事,我去看看蜚妖。”
说罢,飞似的跑了出去,衣摆拂动犹如轻风吹皱一池清波水。
“阿横!”
昊辰高声唤她,她分明听到了,却假作没听见,加快了步伐离开。
这种感觉很微妙,也很熟悉,就像当年在明霞洞的汤泉外,她归还医书后,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模样。
昊辰眉心轻拧,取回一旁的经折,连同两坛青杏酒一起拿回房。
月色如霜,映照窗边残阵上,一场未完的厮杀。
他素来不喜在棋盘的方寸间,费尽心力谋一子胜败,或许正是因为棋子声疏识苦心,而他却从来都无法从中得到答案。
手上轻捻法诀,金芒自指间迸发如流,黑白棋子骤然悬浮,自动分隔两色,落回棋盒,盒盖应声闭合的刹那,空中光华悉数注入桌案旁边悬笔欲书的指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