昊辰一连多日,都将自己关在房中弹毫振笔,众人只当蜚妖未醒,他忧心其性命垂危,若然出事无法继续探得孽镜消息,因而心情不佳,便也无人敢前来打扰。
这日午后,暴雨逐惊雷,从风忽骤来,云层崩坠,天闸泄洪,像是要将整个夏日的雨水,全都下在了这样一个寻常日子。
匆忙的脚步声伴着阵阵轰隆雷鸣,卷地风来,飞扬起的衣摆比人更早到。
“师兄,”端砚气喘吁吁,带笑的面容泄露出一抹兴奋,“蜚妖醒了!”
昊辰提笔蘸墨,在砚台边顺掭膏匀,眼也未抬道:“上次诊断还不知何时能醒,怎么忽然就醒了?”
“苏横师妹说,师兄着急回少阳,想要蜚妖快些醒来问话,所以她这几日都在想方设法救治蜚妖。”
难怪近日不见人影,连伤药都让其他人来送,昊辰心念起伏,遂停笔施法,将经折上的墨迹烘干。
端砚伸长脖子想要窥视经折一角,被昊辰一记漠然眼神,吓得老老实实缩了回去。
“师兄不去见一见蜚妖?”
“不急,让它先考虑清楚自己现下手握几筹,可供与我谈判。”
“师兄,你不担心它是另一个庄照临,为防泄密,自绝而死?”
“求生乃万物本能,未临绝境,尚有余地,不会轻言一死。”昊辰意态容与,深邃眼眸依约熠然盛光,“况且,它若有庄照临那般宁死不屈的气性,我此刻去了也问不出所以然来。”
待墨迹干透,昊辰这才不疾不徐收起折页。
“既然蜚妖已经苏醒,你去通知大家,雨停了就启程回少阳。”
“是。”
惊雷势欲拔三山,急雨声如倒百川,屋外暴雨倾盆,庭院被雨水灌满,草木在风中折腰,雨水浸润过的木板,发出吱呀声响。
昊辰行至蜚妖门外不远,房中忽然传来一道耳熟的讥讽笑声。
“我还以为他心急如焚,你才会日以继夜,不眠不休,可他迟迟不来,想是也没有那么在意。”
韦杭与苏横相对而坐,雷雨天的暗色密布在他眼底,又沉又冷。
“就是不知道他不在意的,到底是过来问话呢,还是你这一番心意呢。”
虽未指名道姓,但韦杭说的是何人,任谁都一听即明。
“他这些年一直围着璇玑师妹打转,将她视若拱璧,对她悉心教导,正眼都没瞧过你一下。哼,你梦寐以求,却求而不得,人家毫不费力,便唾手可取。”
风雨如晦,昊辰负手站在廊下,面容隐于阴影当中,看不清神情。
“我想璇玑师妹,断不用为替他治病,就以精血喂养雪蟾。”
一道闪电划破天际,照亮昊辰漆黑的眼眸,颓云駃雨在这一刻骤然收紧。
“你天天把袖口扎这么紧,生怕被人看到腕上那一道道受寒毒侵袭,永不消退的疤痕,你是不是还天真地以为事情会有转圜的余地?”
韦杭一手撑在几上,半起身探到苏横面前,语气凉薄,字字带刺。
“省省吧,别痴心妄想了,他不在乎你,否则怎会任你求离苦事而不得,求遇乐事而不得,教你遍尝人生至苦——求不得!”
十多年的同门师兄妹,少时情谊加之药庐一事,苏横总觉得自己应该对韦杭心怀感激。
然而,每当他夹枪带棒,含沙射影,用最锋利的言辞,试图挑动她本就算不上多好的脾气发作时,她就能清晰地感受到韦杭那发自肺腑,不加掩饰的敌意。
“你因雪蟾身中寒毒,需以阳厥功驱毒,又不敢被人知道,只能强忍着找借口不去旭阳峰听课时,他在哪里?他关心过你吗?你为他掉入苦海里拼命挣扎时,他过得逍遥自在,一无所知!”
苏横垂下视线,昊辰一无所知,可韦杭全都知道。
他阳厥功修为不俗,却袖手旁观,看着自己寒毒攻心,五内凝冰,说一切皆是她咎由自取,叫她永远别忘记这痛不欲生的滋味。
她当然不会忘。
雪蟾浴雪而生,五行属水,而她以火为德,最惧水系伤害。
怎么可能忘得了?
“你脸色不太好,是不是听不得实话,啊?师妹。”
苏横缓缓抬起眼眸,没有疾言厉色,没有怨愤不满,也没有慌张混乱,平静到让韦杭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。
他最是看不得她这副把所有情绪都自我封闭,寡言少语,沉默死寂的模样。
明面上的忍让,实际上,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无视。
“为什么不说话,你以前能说会道,很嚣张的!”
苏横自问善察人心,却总也看不懂韦杭的想法,就像他此刻说这些话,到底是在为她鸣不平,还是想将她逼至失态,好看她的笑话。
“你如今连句正经话都不愿跟我说?”
“从前种种,譬如昨日死,不值我再提,更不需旁人置喙。”苏横的声音很轻,是回应,亦是抗拒,“韦杭,你最好闭嘴,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变得比现在还要难堪。”
“无可救药!”
韦杭眼底戾色翻涌,抬脚踹向旁边的木架,四分五裂的木块砸碎结界,雨点般悉数打在蜚妖身上。
他上前一步,靴底死死碾住蜚妖仅剩的右耳。
“就你有耳朵,会偷听?找死!”
“韦杭!”苏横见他大怒之下召唤命剑,连忙起身阻拦,“你不能杀它!”
九歌剑出鞘半分,冷光还没映透蜚妖瞳孔,门外突然袭来一道凌厉的气劲,精准扣住韦杭腕上脉门,既重又稳的力道,将他挥剑的势头生生扼住。
韦杭猛地回头,见昊辰站在门边,雨珠顺着他拂动的衣摆滴在木板上,晕开一大片湿痕。
蜚妖吊着一口气窝在角落里,一只淤青独眼往上翻,嘴边泣血不止,看上去仿佛受过刑讯逼供。
“臭道士,管好你手底下这群狗腿子!”
蜚妖说着重重朝韦杭啐了口血沫,得到对方一记杀意十足的瞪视。
“事到如今,你若还只会狺狺狂吠,我看这条命,倒也不必留着。”
蜚妖盯着昊辰,单手拭去血痕,蓦地仰天怪笑,笑声凄厉吊诡,听得人头皮发麻。
好一会儿,他才停下来: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
“识时务者为俊杰,你既身在姜水,就从姜水这座火灵祭台开始交代。”
“你找到了祭坛?”蜚妖大吃一惊,想起义兴县的祭坛,登时形容大变,“你毁了它!”
昊辰不加理会,径自发问:“孽镜设下五座祭坛,通过祭坛盗取大量的五行灵气,又抓来诸多五行灵婴,意欲何为?”
蜚妖这次倒没有太震惊,他垂下眼斟酌有顷,很快便直接交代:“五行聚气,生化万物,可令神消魂灭者起死回生。”
“神消魂灭?”
元神与心魂双重寂灭,按理来说,再无来生。
“你们想要复活谁,妖王蜃龙,还是修罗王非天?”
“这等机密要事全都记录在猎神榜内,臭道士,你若让我摄取你的元神,等你进入猎神榜,自会知晓。”
昊辰淡蹙眉峰:“废话少说,另外三座祭坛在哪儿?”
“哼,便是告诉你,你也去不了。”
昊辰神色未动,只淡淡一句:“想清楚,重新回答。”
七个字,不轻不重,不恶而严。
蜚妖嘴角不受控地抽搐了两下,妖眼珠子在眼眶中向上翻着,梗着脖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:“人间仙境,碧海归墟,你知道在哪里吗?你去得了吗?”
归墟,正是溶洞舆图上,镜使唯一做了标记的地方。
昊辰暗忖,蜚妖所言未必是凭空捏造,当有可信之处。
“具体位置。”
蜚妖狐疑地看着昊辰,搞不懂他怎么一副好似真知道如何进入归墟的样子。
“余下三座祭坛不归我管,只晓得有一座在归墟,我听说归墟不大,你自己去找呗。”
“猎神榜呢?”
“猎神榜啊,那可就厉害了,堂主说通过猎神榜,修炼煅神术可以操控人间。”
韦杭闻言嗤之一笑:“妖魔界毁于千年前的大战,你们去不了天界,在人界又像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,所以打算霸占人间,与天界划疆而治?”
“我妖族要反攻天界,当然需要有自己的地盘。”
“捕猎凡人的元神,能让你们有此妄念?”苏横思索着说道:“炼元神之力,以破万法,你们想用猎神榜所破之法是什么?”
“镜使和堂主都未必知晓的事,我如何得知?”
昊辰心下一凛:“言则,在镜使和堂主之上,妖族尚有其他首领。”
“孽镜和天墟堂,都归属于统领一人,你们只要抓住他,所有疑问都会迎刃而解。”
蜚妖阴恻恻地看向得此讯息后,讱默不言的昊辰,想从神情上窥视他内心一二。
“据闻统领当年开罪了天界一位大神,被天界通缉到现今,所以不能轻易露面。你若是能搞到天界的通缉令,说不定能推测出他的身份来历。”
韦杭道:“说的什么鬼话,天界的通缉令,凡人怎么可能拿得到!”
“搞不到啊,那……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,我在孽镜多年,对统领的习惯还算了解,可以帮你们引蛇出洞。”
昊辰扬唇,淡笑出声:“但要等你的伤好了以后。”
“你聪明,我也不傻。我若全交代干净了,只有死路一条。”
话说到这份上,今日已不能再问出更多消息。
昊辰不作耽搁,往门边走去,与苏横擦肩而过时,她怔了一怔,便提裙跟上。
暴雨打在水曲廊檐,形成雨帘倾泻而下,路很滑,不太好走。
绕过一个转角,苏横率先开口:“蜚妖认为祭坛毁在你手中,说明姜水还藏匿着别的妖,是他毁了祭坛,而蜚妖,或许不知道这件事。”
昊辰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,寸寸沉进她眼底最深处,那汪清澈平如静湖,不见一丝波澜暗涌,就好像真的昨日已死,再无其事。
“蜚妖在回答部分疑问的同时,抛出更大的谜团,来证明自己非无用之辈,以此换取生机,拖延时间,待自己落入仙门手中的事被孽镜觉察,孽镜不会置之不理。可如果方才的一切都是缓兵之计,那蜚妖所言真假难辨。”
昊辰沉吟须臾:“隐藏在暗处的妖,毁掉祭坛后一直按兵不动,是已经带着万婴幡和罗酆六天密钥离开姜水,还是在等援兵,又或是在等我们松懈伺机偷袭,皆不得而知。”
“蜚妖现在能赶路,我们早些回少阳,在姜水这里就我们几个人,总觉得夜长梦多。”
昊辰颔首:“这雨有转小迹象,若明日放晴就启程。”
“嗯,我去收拾行李。”
苏横转身往回走,飞扬的衣裙擦过廊柱,落下一物。
昊辰拾起一看,是一张绘着水墨新荷的襞笺。
地上积了雨水,襞笺落在其中沾了不是水污,他随手施了个清洁咒,再次看向回廊,已不见她踪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