庭院水道沿九曲回廊穿行医馆,水位在暴雨中大涨,风泉传响,水涌若轮。
雷雨被风吹着不断斜织入檐下,昊辰侧首避过,余光瞥见水面波动,一抹幽蓝痕迹顺着水波漂来。
若有似无的异味,混在潮湿的土腥气中,像一把生锈的刮鳞鲙刀。
轰隆一声,闪电碎裂浓云,照亮夹在水边草丛里的半截金色翎羽,细密的绒毛间流转点点金光。
蓝羽金血?
这是——
昊辰眼眸骤凝,猛地转身四下张望,不远处的桥洞内,赫然传来灵力纵横交错声。
金羽振翅,掀起一道劲风狂扫,水珠应势斗转飞舞,化作一面水墙。
苏横手中灵流倏忽变化,割开水墙时雨珠迸溅,金针逼仄似离弦飞矛,结火射敵。
风啸暴雨怒,雷劈惊电奔,一枚太极符文凭空出现,阴阳相合的同时,雨珠坠落,金针回旋,双方灵力顷刻被完全切断,消弭于无形。
苏横回首,但见气似天霄,叆靅云步,风雨雷电模糊了伞下逆光的容颜。
昊辰独立萧瑟来处,伞骨压得略低,雨水浸透衣物,却没再上前半步。
“跟我走!”
“不行。师兄,你来得正好,这妖的血有一股海水的咸腥气,与鹿台镇的妖毒极为相似。”
“我不是妖!”
肋生金色双翼的陌生少年站在桥洞另一端,说话时音弱气短,吐息凌乱,额角冷汗伴着雨水淋漓直下,腰腹间有明显的伤口,蓝血从指缝汩汩流出,连瞳仁都是半金半蓝,既华贵又淡漠。
“我是仙人。”
“你这幅模样,如何证明你是仙人,而非妖人?”
“我只是受了伤,维持不住人形,才显露真身,”他扇动羽翼,释放自己的气息,道:“但身上没有妖气。”
苏横犹疑不定,到现在她依然不能准确分辨妖气,只得无声向昊辰求助,他一反常态,没有给予任何回应,她便心中有数。
“就算你不是妖,可你鬼鬼祟祟,尾随了我一路。”
“我没有恶意,只是想问你两个问题,”那少年话都没说完,便迫不及待道:“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,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。你知道叫我什么名字吗?”
居然是鲲鹏!
“逍遥。”苏横答得不假思索。
“勿为世情所苦,得不为喜,去不为恨,一身逍遥,一生……逍遥。”他撑着逐渐加重的伤势,异色双瞳闪动别样光彩,若鹰隼般犀利,“那你可有听说过南天帝姬?”
“帝姬”二字令苏横瞳仁猛烈一颤,祸斗曾以此来称呼她,而在她的梦里,她身化一位仙子,柏麟帝君言及她是“南天少神”。
当“南天”与“帝姬”两个词结合在一起,一个不算陌生,同时也不算熟悉的名字呼之欲出——
“灵枢仙子。”
“你果然知道她!你与她同修医道,同习火系法术,最重要的是,你除了未生华发,与她长得一模一样!”
逍遥激动得眼眶悄然红了一圈,缓缓朝她伸出手,脸上写满恳求,连带声音都夹杂着不可抑制的哽咽。
“你能不能,让我看一看你的元神?”
苏横看着逍遥,心念才动,眼前蓦然落下一片暗影,一柄凤纹油纸伞遮住前方视野。
昊辰挡在她面前,雨珠连成线,顺着伞沿沉甸甸地砸在他湿透的肩上,他没有出声,只是静静垂眸看她,目光饱含坚持,比任何阻拦的话语都要清晰。
苏横一个晃神,便听见一道清越嘹亮的凤鸣响彻姜水上空,五色流光霎时冲天而起,照亮重重暗色,将乌云浸染得绚烂斑斓。
“凤凰神使!”逍遥脸色一白,道:“等我,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!”
“喂,你——”
苏横绕开昊辰过去,桥洞内已没了逍遥的踪影,她略作思索,抬手施法,以指为书,刚在内壁写下一笔,灵光一闪,字迹直接没了。
她垂下手,背对着昊辰。
“在鹿台山,天狗曾评断我的元神,中正灵气之下,隐含血腥戾气,似仙非仙,似人非人,当时我便心生疑窦,进地牢见它正是想要弄清楚此事,可它被杀,我没能得到答案。”
昊辰冷峻着表情不说话,不虞之情见于颜表。
“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弄清楚这件事,你不要一而再阻拦我,你阻拦不了的,逍遥只要回来一打听,就会知道我是少阳弟子。”
“只做自己不好吗?”昊辰沉声道。
“怎样才算做自己?”她转过身直视昊辰,“若我不知道自己是谁,该如何做自己?”
“言则,你如今希望自己是谁?”
苏横心里涌起激烈的挣扎与矛盾,反问道:“你还记得祸斗吗?是我杀了它。”
是我杀了它。
轻飘飘的五个字,足令昊辰浑身血液立时凝结。
“从小到大,每当我遇见性命攸关的危险,总会非常幸运地化险为夷,韦杭不明缘由,说我是吉星高照。久而久之,我也喜欢说自己有颗吉星庇佑,故而不惧艰险,可我对这颗‘吉星’,一点都不了解。”
雨珠噼里啪啦,经桥身倾斜的角度汇进河道,水流溢满出来,一股脑儿涌入桥洞,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迷蒙的雾汽。
“你信吗?有时我自己都不敢信,但事实就是如此。而且,对于我自己,我还有很多事是不了解的。”
氤氲的水雾背后,星眸愈发清晰明亮。
“我没有认识义父之前的记忆,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上,既无来处,亦无归途。不知道是否还有血脉至亲在世,不了解孽镜与凤鸿草堂究竟同我有怎样的关联。每当思及这些事,我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陷在大片大片的虚无里,心无依托,身若飘萍,寻不到一处可以安身立命之所。我没有理由可以说服自己,不去查清楚一切。”
“那枚万劫八荒镜的碎片,”昊辰语调低哑得发沉,“你拿出来看过,是不是?”
“我没拿,但我确实看过。”
“看到什么?”
“只有我自己,与普通镜子无异,你说过它可以照人过去,看透来源,可它看不到我的过去和来源。”
“说明你的过去和来源,没有任何问题,你就是你!”
“如果万劫八荒镜确如你所说,却偏偏对我没反应,恰恰说明事出反常必有因,我一定要探寻到真相。”
“何谓‘真相’?在你心里,早已认定你不是你!”昊辰注视她的眼神分外焦灼,“你就不怕执意追寻真相,到头来,是自己根本承担不起的后果?”
“我不怕!”苏横坚决摇首,“任何真相,任何后果,我都能够一力承担!”
天空大片阴霾迫近,云层崩坠,震风陵雨自天倾泻,连绵雷声震耳欲聋。
“可我怕。”
昊辰一身暗青若鸦羽,几乎融入阴晦的风雨,压抑的声音从嘈杂中清晰传来。
“这个理由,可不可以说服你?”
苏横愣在那里,他凝着雨珠的羽睫下潜藏无限暗流,严丝合缝地嵌入她深埋四年,讳莫如深的执念。
“或许你是好心,是为我好,但我不需要。我自己的事情,只要我想知道,我就有权利知道。没有人可以让我放弃,谁都一样。”
冰凉的风雨从两人中间直直穿过,带走彼此最后一点余温。
“被逍遥耽搁许久,还没有收拾行李,我先走了。”
昊辰闭了闭目,没再说话,只将手中竹伞递了出去。
油纸伞伞面所绘,是苏横熟悉的凤舞九天图样,她记得那日在荆溪湖的船头,昊辰也曾将这柄伞给她,替她挡住漫天酷烈骄阳。
彼时,她望着独独为自己遮阳挡光的伞,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,因而不加收敛,当着所有人的面,将“以身相许”四个字说与他听。
然而,时过境迁,物是人非。
这一次,还是同一柄伞,意欲为她遮风挡雨,她却不复往日欢喜,只觉油纸伞挡住阳光风雨的同时,也会遮住她头顶那片或明、或暗的天空,留下一抹如影随形的阴影。
“不必了,我已经学会瞬行术,虽然尚不熟练,但能自己回去。倒是你手背上的伤,不能碰水,别总不听医嘱。”
轰隆雷声从天际滚滚而来,道道紫电穿透空荡幽寂的桥洞。
昊辰孑立其中,鬼使神差地展开了她遗落的襞笺。
荷花笺书,回文织锦,写在水墨新荷间的文字明晰可辨,只有一个“狡”字。
他稍一怔忪,很久以前在神潢之渊,自己亦如今日这般直言相告。
当时她是怎么回答他的?
那是他的事,与她不相干。
兜兜转转千年岁月,天人两界几经离析,那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与选择,依旧如淬毒的刀锋,不偏不倚地抵在他们咽喉,稍有不慎便再难挽回。
昊辰回到房中,将荷花襞笺置于书案一角,敛神微思,搦管操觚,在写了数日的经折卷首题了一首七古:
行行觅觅缘崎岭,步步寻寻傍涧峤。坐拥琅嬛访杏坛,驾取流霞渡玉京。
停笔时,暴雨收声,狂风停歇,天宇忽开霁,日在五云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