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中夜色初浓，一轮满月挣脱山影，冉冉升空。
为庆祝驱瘟除疫，姜水镇上筑坛设供，傩舞祭神，镇民正在连夜赶工搭建祈福台。
街上火把蜿蜒如龙，橙红火焰随风跃动，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，火光一直铺向天际，一眼竟看不到尽头。
台前点一炷清香拜九霄，令旗招展，傩面罗列。
傩人舞者身着色彩亮丽的傩舞服饰，头戴狰狞凶悍的凶神面具，手持武器排练仪式舞。
摇头四顾，敛身千态，舞姿激烈诡黠，气氛神秘威严。
“昊辰仙长？”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，“是昊辰仙长！”
“昊辰仙长，来看我们演练吗？”
一众乡绅镇民挤了过来，簇拥昊辰阼立主阶。
祈福台上鼓点密集变化，重迭声响，五方点队试阅检，刀枪剑戟光睒闪，靖妖傩舞，气势盖世，令人精神振奋。
“多亏昊辰仙长捉住疫鬼蜚妖，除去祭坛上附着的妖法，为我姜水百姓免除这场灭顶之灾！”
为首的乡绅双手抱拳深深作揖，语气里满是感激与敬畏。
“诸位言重了，”昊辰说话时，神情是惯有的温和疏离，“围困、捉拿群妖非我一人之功，众志成城，方可成事。”
“昊辰仙长这便是过谦了。若非仙长识破疫鬼诡计，又以术法破除妖障，我等就算拼尽全力，也拦不住那疫病蔓延呐！”
“是啊，明日就是大傩之礼，平素正月里娱神祭祀才跳傩，今次为庆贺遣灾纳福，特意举行，少阳众位仙长对我姜水恩重如山，定要留下来观礼后再走。”
“对对对，明日傩仪的傩神，有少阳派敬奉的柏麟帝君。昊辰仙长你看，中间点队领舞那个，手持蒲剑，双眼迸火的就是柏麟帝君！”
昊辰顺着镇民的指向望去，一张豹头环眼，横眉竖目的傩面赫然映入眼帘。
虽说他在凡人想象中的样子，少有与法身相像的，但离谱成这样毕竟少见，一愣之下不由失笑。
夜色里，一簇高炙火焰骤然喷出，傩面经火一灼，瞬间显露出青面獠牙的凶相，随着舞者猛地甩头，又化作了火眉金目的模样。
不断变化的柏麟帝君傩面用色大胆，夸张奇异，唯一不变的是全都威风庄严，刚猛深沉，背离常人的模样让人望而生畏。
摘下面具为人，戴上面具为神。
人间苦难盛，天灾瘟疫需驱多，百姓便盼能与神共舞，祈福禳灾。
夜风吹响羯鼓，渊渊声脆，傩歌以乐通神，击鼓逐疫。
笑意从昊辰唇边缓缓漾开，沿着两颊笑窝蔓延，整张脸都染上柔和光彩。
镇民见昊辰注视着傩人变脸无声而笑，遂出言解释道：“这叫‘走火’，我们姜水信奉炎帝，因此同样以火为德。‘走火’是我们这里跳傩时，特有的一项技艺，天人临凡，可能是我们身边任意一个普通人的样子。”
“天人有众生之相，又无所不像。”昊辰眉目难得温软，应声道：“少阳众人明日定来观礼，夜深了，不打扰诸位演练。”
“昊辰仙长慢走。”
月渐偏，昊辰穿过长街，在医馆门口正巧遇上同样外出晚归的韦杭。
韦杭瞧见他，紧了紧肩上的药箱，脸色颇为不爽快。
堂屋灯火通明，一试风炉蟹眼汤，水汽弥漫遮过暖黄烛光下眉目低垂的侧影。
“此趟下山历练，途径蒙山，得了样好茶，香气高爽，味醇甘鲜。”苏横听到一前一后的脚步声，脸上笑意斐然，道：“两位可有兴趣共饮一壶？”
说罢，不管他们如何作答，便自作主张将三只茶碗置入茶盘，浇以滚水烫杯。
“你怎么想的？”韦杭放下药箱，口吻嫌弃，“都几更天了，还饮茶，这去困提神的，你不睡，我还要睡。”
“你不想喝可以不喝。”
苏横手上没半分停顿，唇边带着点漫不经心。
大约是没想到她会理自己，韦杭先是一怔，继而道：“杯子都烫好了，若是不喝，等下你又要说我不识好歹。”
苏横往杯中注入热水，茶叶在杯中舒展成形，浅绿油润，茶香四溢。
“不识好歹，正是你的一贯作风。”
“你要这么说，这杯茶我还非喝不可了！”
听着苏横不耐烦的语气，韦杭越发来劲地跟她唱反调，坐下来伸手拿茶杯时，还不忘冲她挑眉挑衅。
昊辰环顾一圈，医馆内除他三人再无声息，仿佛连风都被隔绝在外，安静得有些出奇。
他拂衣落座，问道：“其他人呢？”
“连日劳累，没事做都回房休息了，只有我在这里等你们两个星月夜归人。”苏横将一盏茶推到昊辰面前，隔着袅袅茶雾看向他，悠悠道：“天下好茶，皆需好水，我这壶茶用的是山谷之水……”
杯壁滚烫，昊辰接过后放回了桌上，听闻此言缓缓抬起视线，恰见她眸光轻垂，眉眼之间俱是盈盈秋水，淡淡春山。
“……自天火至霜郊，经久不泄，最是澄净甘甜，值得细品。”
昊辰瞥了一眼茶汤，道：“茶汤青黄透碧，茶气馥郁芬芳，我虽未品之，但也知道定不负‘人间第一茶’之名。师妹……”
苏横移过目光，四目相对时，只听昊辰莞尔道：“……有心了。”
“喝个茶而已，搁这里掉书袋，”韦杭在旁轻嗤，“吵死人了。”
“听不惯就进屋去。”
“我这茶还没喝呢，怎么能走。”
苏横以指尖轻敲桌面，震得杯中茶水泛起一圈圈涟漪：“你这杯，我加了料的，敢喝吗？”
杯中香云蒙覆，氤氲气息刚掠过鼻尖，韦杭的脸色便一瞬阴沉，眼底翻涌起难言的情绪。
他紧盯着苏横，目光似要穿透她脸上的平静，沉默片刻后，忽然抬手端起自己的茶杯，仰头一饮而尽，不等苏横反应，又一把夺过她面前那杯未动的茶，同样尽数灌入口中。
“牛嚼牡丹！”苏横怒而骂之。
“茶水解渴就行，”韦杭提着茶壶，给自己续上一杯，嗤之以鼻道：“大半夜的，装什么附庸风雅。”
韦杭一连饮下数杯，杯盏碰撞桌面发出急促的声响，茶汤飞溅，湿了衣襟也浑然不觉。
苏横冷眼旁观这一幕，神色淡漠得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，自始至终没再说一个字。
昊辰的视线在他两人间淡淡逡巡一周，未作停留便垂落眼帘，轻摇润茶，倾盏浅啜，一盏香茗品在舌尖，露芽云液胜醍醐。
夜愈深，晚风微温，吹得他倦眼轻阖，竟有梦蝶之相。
昊辰按住额角想要醒神，余光瞥见韦杭正大力地拍了拍太阳穴，紧接着“哐当”一声，茶杯砸落，他人也随之倒了下来。
“韦……”
话未说完，浓重的黑暗猛地裹住意识，昊辰眼色骤变，下意识看向手边那杯刚饮尽的茶水，双唇微动似想追问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一阵发软，重重伏倒桌边，手臂扫落杯盏，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晚中近来格外刺耳。
苏横见状，脸上没有半分波澜，只缓缓伸出手落在他二人肩上，稍一用力推搡，两人身子随之晃了晃，却全无其余动静。
“加了料的茶，就这么明晃晃地说来，呵呵，还得是亲近之人下手，才能让臭道士毫无防备。”
大堂阴影处，浓烈妖气汇聚成团，白毛独眼的蜚妖从中走来，诡谲阴森的目光直直钉在苏横身上，满是不加掩饰的鄙夷。
“贪生怕死。”
苏横神色自若：“人不为己，天诛地灭。”
“你们人族总有各式各样的理由，为自己的懦弱与不堪开脱，听上去头头是道，实则虚伪至极！”
“你们妖族就是废话多，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办到，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。”
“我对你的承诺？”
竖目妖瞳泛起骇人冷芒，蜚妖一记袖风扫过，将苏横从桌边大力推开，随即发出一阵桀桀的恐怖笑声。
“你们人会对一只蝼蚁遵守承诺吗？”
苏横一个踉跄，踬仆在地，瞵视蜚妖的眼神当即如淬霜色，阴沉到无以复加。
“真想给你一面镜子，让你瞧瞧自己这副出卖同门后的丑陋模样。啧啧，很想杀了我吧，只可惜你不仅杀不了我，连命都握在我手中。不过，你可怨不得我，要怨就怨你自己——”蜚妖指着昊辰和韦杭，对苏横一顿刻薄的奚落嘲讽，“笨得要死，替我迷晕了他们，自绝生路。”
“我自绝生路？哼，那你怎么还不动手？你这种恶妖，平日里吃人不吐骨头，难不成会忽然大发慈悲，还是……”苏横目光一厉，笃而言之，“镜使不让你杀我！”
蜚妖闻之怔然，上下打量了苏横一番，怪笑道：“原来是你，差点没认出来。臭丫头，你该庆幸我此刻法力尚未完全恢复，还能让你再苟活几日，否则第一个拿你开刀。”
“呈口舌之快，谁不会，你有胆子违背镜使的命令，杀了我吗？”
蜚妖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轻微闷响，牙齿在齿关紧扣，腮帮子高高隆起，明显气极，却不知怎地竟忍着一声不吭。
它来到昊辰身旁，手中抟据一团青黑色的妖力，发泄似的照着他后背，狠狠劈了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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