针落可闻的大堂中,忽闻一声龙吟,蜚妖不及查找来源,但觉眼前光影交叠,虚实难辨,三尺青锋划过一道耀眼金光,直取他咽喉。
蜚妖双掌一拍,身形如鬼魅闪动,向后急急撤退。
原本伏在桌边的昊辰霍然睁开眼,抬手握住疾驰过来的玄嚣剑,夜风灌满他猎猎翻飞的衣袖。
剑意大盛,气势如虹,逼近蜚妖面中巨目。
蜚妖步步后退,直至退无可退,撞到墙壁,却无慌张之态。
“臭丫头中了我的血咒!”
玄嚣剑停悬于妖物身前咫尺,振鸣不绝。
血咒,即为妖族山术之一的同魂术。
昊辰眼底有滔天怒意翻江倒海般袭来,令人胆寒的怒气激起刻骨狠意。
蜚妖见他如此情态,反而愈发有恃无恐:“以血为质,以命为引,导入魂力,结血契之咒,从此魂命相连,同生共死。我要找你们报仇,自然做足了准备。”
韦杭瞧了眼苏横,她在听到蜚妖的话后形容震惊,眉心浮现一抹殷红的血色妖纹,立刻施法查探,不由得心中一沉,对昊辰道:“确实有妖族咒印,可我从没见过血咒,不能确定真假。”
“你们若是不信,大可一试,伤我分毫,看她会不会同样以身受之。”
昊辰微乱的气息里,压着千钧重的隐忍,情绪绷紧似琴弦欲断。
“解法!”
“血咒只能由施术者解除,你放我离开,我自会还她生路。”
“你说会解就解吗?”韦杭心头火起,“凭什么让我们信你!”
“人族寿数较之妖族何其短暂,与她同魂共命我亏大了,定是要解开的,眼下只是求个自保,不得已而为之。臭道士,再不把剑拿开,小心我跟她同归于尽。”
蜚妖试探地往旁边走去,见玄嚣剑未动,面露得色。
昊辰内心挣扎一瞬,右手握紧剑柄,凝结法力于上,正欲动手,便听堂屋内传来一道清亮中,带有三分温软的声音——
“站住。”
那声音不轻不重,堪堪入耳,蜚妖举目看去,见苏横款步而出。
“你刚说你法力未全然恢复,尚能让我苟活几日,说明你没办法即刻解了血咒。”
“是又如何?”蜚妖不明所以。
“同归于尽,不值当。”
苏横指上夹着一枚金针,夜色里金芒细闪。
“但我现下只需一针,就能致使自己气海俱毁,修为尽丧。我不擅法力,此等伤害轻如鸿毛,可对于与我魂命相连的你而言,往后余生就只能做个修不了法术的废物。你是妖,不管在人族,还是妖界,从此都要日日惶惶,夜夜难安,你现在还觉得是我在受制于你吗?”
蜚妖神色骤变:“三界众生,以人最慧,果然好快的反应。”
“我用你夸!”苏横没好气,金针递近自己穴道几分,逼问道:“是不是镜使放你出来,要怎样才能找他出来?”
“你是想找他啊,哼,很简单,只需……”
“仙长!诸位仙长!”
门外传来一阵骚动,有镇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,前来相告。
“祈福台出事了!”
几人闻讯,当下顾不得太多,拽着蜚妖赶往祈福台,夜市上到处是身着傩服的伤者,横七竖八倒了一地,已然乱作一团。
雾气盘桓在半空,以祈福台为中心向周围延伸扩散,黑漆漆一大片重重压下来,镇民纷纷口吐白沫,抽搐不止,哀嚎声连连不绝。
韦杭眸光微沉,徒手攫住一缕黑雾,攥灭于掌心。
“不是妖气,是毒气。”
苏横望向远处被毒雾笼罩的方位,道:“是从祈福台上传来的,那上面定有蹊跷,韦杭不擅解毒,想个办法让我过去。”
浓稠的黑雾如浪潮扑来,顷刻遮蔽前路,昊辰反手一掌,灵力化作一道气刃,破开凶妄直抵祈福台,然而却未能穿透那团凝实的雾障,台上情况依旧隐于混沌。
暗处忽地传来几声诡异刺耳的响动,如同老旧橐龠被强行拉动,在一张一弛中发出沉闷且危险的讯号。
霎时间,一群裹着黑衣风帽,看不清长相的妖物自四面八方倾巢而出,寒光冷刃喷薄森然杀意,在翻涌的雾霭中形成足以致命的天罗地网。
剑锋移裂横云,金铁相击的气流穿过声声铿锵,尖锐地划破夜空,罡风卷着妖气肆虐横行。
碎落星沉,天地晦暗,月光淡了色一般,唯余粼粼寒芒,交织着剑光如雪。
妖物仿佛数之不尽,争先恐后袭来,妖气呼啸在一轮又一轮的缠斗间,愈发暴烈,将昊辰和韦杭围困于战圈,同时挟着苏横与蜚妖退至一角。
苏横圆活转折,旋身卸去冲势,双掌腾起熊熊赤焰,迎上直劈而下的锋芒,刀刃触及火舌瞬间扭曲变形,被淬炼成一块块焦黑废铁坠落地面。
蜚妖狼狈闪避,本就心脉受伤未愈,又强制催动血咒已令内息紊乱,此刻运气避开杀招,引致伤势加重,更觉气息短促,四肢发软,不由得啐了一大口血沫,破口大骂:“瞎了眼的混账东西,你们哪个堂口的,连老子都不认识?”
群妖毫不理会蜚妖的叫骂声,没有理智般只知一往无前的进攻与杀戮,任凭刀锋在他身甲上擦出一串串星火。
受血咒影响,所有的攻击与伤害都是双倍的,苏横渐感力不从心,脚步虚浮,手上一阵巨痛,飞溅出一串细长血珠,手掌无法自控地往回一缩,掌心火应势而熄。
破绽转瞬即逝,却为黑影精准捕捉。
她硬生生接下一记重击,还不及喘口气,腰腹又无端吃痛,顿时眼冒金星,天旋地转,痛楚如海潮覆顶几乎把她淹没。
身后传来重物坠地声,蜚妖同样被一脚踹飞出去,摔在她三步开外。
蜚妖大声怒吼:“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老子是谁!”
苏横捂着痛处,终于忍不住骂道:“你这个蠢货,还以为它们是你自己人?”
蜚妖本处于不可置信的状态,挨了骂可算回过味来,一声咆哮,拍地暴起,狂放的妖力震荡,将周遭小妖悉数掀飞。
“镜使个王八蛋,叫我用血咒,原来是想让我挂个拖油瓶,好连我一并解决。”
苏横强忍着晕眩撑起身子,瞥见蜚妖脚下晕开一片的血泊,内心微忖,从出血量可以判断,它的伤得很严重,但自己身上的痛楚不及预期。
莫非所谓魂命相连的血咒,在两人的身上的效力,并非全然对等?
“阿横!”
正思索间,听到昊辰的呼唤,苏横回过神看去,群妖将他挡在远处,剑势纵横交错,被月色反射出无数光芒,不偏不倚照亮她眼瞳。
“这毒雾能为妖族所用,必须切断源头,否则无法击退群妖,更救不了人。”
像是为证明昊辰所言非虚,刚被蜚妖击退的小妖在吸入黑雾后,伤势果然如同自愈般又有气力卷土重来,在打斗间再次被蜚妖逼退。
须臾风起,乌啼不断。
苏横靠着树干,指上鲜血淋漓,努力平复气息:“蜚妖,我要去祈福台。”
“你想找死别连累我,赶紧跟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!”
“你若想活着,就护送我过去,”苏横声音不高,但口吻坚决,“否则保证第一个死的就是你。”
蜚妖掐断一只小妖颈骨,恶狠狠道:“我死你也得死!”
“同样的伤,你比我严重,”苏横盯着蜚妖,抬起手展示自己的伤痕,语气笃定,“想来是因为你法力、寿数、魂力皆远高于我,你肯定比我先断气,这是同魂术,无法避免的弱点。”
“救人对你有什么好处?”
“我救人,不求好处。”眼看蜚妖仍然犹疑不决,苏横沉声道:“非得我拿出金针来吗?”
蜚妖凿齿锯牙,活了上百年,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自作孽,不可活,一批又一批的小妖以车轮战消耗着他的妖力,他气得要死,恨不能飞身一掌拍死苏横,然后自己潇洒离去。
“我这样子怎么送你去祈福台?”
“没听到我师兄说的吗,你正常吐纳吸入黑雾,就能缓解伤情,恢复部分法力。”
蜚妖无可奈何照做,周身汹涌冲撞的雾气被拧成一道细烟,钻入体内,沿着经络汇往心脉受损处,缝合伤口。
二人不再恋战,一心前往祈福台,小妖们觉察到他们的用意,愈发凶猛地扑过来斩断去路。
近在眼前的祈福台,宛如隔山阻海遥不可及。
昊辰与韦杭对视一眼,命剑蓄满灵力飞射而出,肃清通往祈福台的道路。
祈福台中央只有一个正在起舞的傩人,火眉怒目,青面獠牙,面具下的一双眼睛犹如两个漆黑的大窟窿,雾气层层堆叠,随沉而不懈,梗而不僵的舞姿,在每一寸关节的移动中,不断喷涌出来。
一阵嘈如疾雨的鼓点乍响,傩人额前倏而大亮,透过面具显现出一枚诡异印记,又以极快的速度淡去,而后再次浮现,如此循环往复。
黑雾骤然转浓,郁勃血光参杂之气,盘结不散,纷杂冲天,毒素迎着风悄无声息席卷四野,夺人性命,所过之处连妖都无法幸免。
苏横试图揭开傩人面具无果,唯有凭借对人族五官分布的了解,判断傩人面具下的面部穴道,翻出金针对准眉间印堂穴,指尖聚起灵流,顺着金针注入。
金针刺穿面具的一刹那,傩人发出非人的吼叫,额间印记一闪一灭,犹如阵阵火燎,交替着出现两张面孔,一则面目狰狞,嘶吼怒喊,一则痛苦异常,不住哀嚎。
“啊——”
一声长啸惊起夜枭无数,印记淡去,傩人脱力倒下。
苏横连忙上前把脉,脉搏急促,快而有力,血行加速,邪热鼓动……她还在辨脉断症,指下血脉突然暴起,猝不及防将她震翻在地,腰包中的赤晶脉枕随之摔了出去。
她爬起时顺手捡回,一瞬间,无数红光似流萤漫天涌动。
那傩人倒在地上,浑身抽搐,瘛疭而狂,发出骇人的骨骼错位声。
苏横无暇探究红光,收起脉枕,按住自己抖个不停的右手,强忍指尖麻痹重新聚灵结印。
周围雾气弥漫,蜚妖一个不察被毒雾腐蚀过手背,创口溃烂迅速扩大,森然见骨。
他盯着翻卷的皮肉,大惊失色:“疫病符!”
苏横的伤不及蜚妖严重,但同样皮肉撕裂,痛彻心扉,却不敢松开施法的手。
“食灵魂之力,燃精神之气,削肉蚀骨,如疫病肆虐,这不是你们蜚妖一族符文吗?”
“我也只在传说中听说过,没想到镜使居然真的炼成了疫病符。”
“怎么解?”
“杀了他!只要这人活着,魂力就会源源不断输送给疫病符,只有他死了,切断魂力源头,才有机会解除符咒。”
要救人,必须先杀人。
苏横本能地抗拒这个方法,更何况她根本无法确定蜚妖所言是真是假。
蜚妖察言观色,见苏横踟蹰不决,不禁起了报复心,咧开渗血的嘴角,阴鸷笑道:“姓苏的,你不忍啊,再犹豫下去就等着镇民死光,毒气壮大后飘向镇外,弄死更多的人。”
苏横飞快思索着是否还有其他方法,眼前亮光一闪,傩人额间金针弹落,黑雾从面具的七窍中流出,整个人惊悸不止,全身反折。
“妇人之仁,要不要我帮你动手?”
蜚妖收到苏横的瞪视,下意识收敛嚣张的气焰,随即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。
“不用啊,那你自己动手!”
“你给我闭嘴!”
蜚妖正满腔怨气没处撒,此刻攻守之势异也,如何肯乖乖闭上嘴。
“杀过人没有?没有的话我来教你,我杀过的人不计其数,有的是经验,保证你一击即中!”
雾气四散开来,与半空中悬浮的黑雾相汇后,结成一个蛛网状的囚笼,接天连地,妄图将所有的人与妖一并吞没。
“说起来你‘神针七篇’的盛名也多亏了我,浮玉岛那场疫病死了多少人,你还记得不?我是记不清了,不过都说瘟疫大灾,人族死劫,约摸着怎么也得百十来号人吧,哈哈哈……”
蜚妖正肆无忌惮仰天狂笑,祈福台上数剑连斩,剑气如芒幻化无数光影,撕开毒障,斩落邪祟。
昊辰踏着残存的剑气停在祈福台上,衣袂掠过蜚妖身侧,凛冽的剑意激得它浑身寒毛倒竖。
惨白月光照人胆寒,昊辰手持玄嚣剑,逼近已经不成人形的傩人,忽被横插而来的滴血素手截住去路。
“我有办法,你设法绑住他,别让他继续乱动。”
昊辰与苏横交换过眼神,腕翻命剑,双手掐诀,祭出一道捆仙咒,缚住傩人扭曲到走样的身体。
然而此举抑制不住雾气继续流散,情况严峻,不能再耽误下去。
苏横合上眼,左手曲起三指,右手交叠其上,食指如刃,持出入息,制心一处,眉心血痕乍现,一股强劲灵流破体而出。
“乾坤一气,应变无形,神魂为章,能绝六疫。”
随着苏横口中诵诀,蜚妖猝然抱头,脑袋里一阵针扎似的刺痛,向外疾速扩张,密集的痛楚宛如毒蛇肆意游走,撕裂啃食灵魂最深之处,惨叫着栽倒在台上,满地打滚。
韦杭突破重重包围赶来,见到苏横的手印,骇然失色。
“请神印!苏横,你是不是疯了!”
韦杭立刻屈指结印试图阻拦,可这道自苏横神魂中生长出的灵力无比强横,全然排斥外力的靠近,青光撞上,反震之力将他摔出丈外。
“昊辰师兄,撤咒,她在燃魂!”
请神印与捆仙咒的灵光重叠在一起,明灭不定的光芒映着苏横双目紧闭的面容,牙关渗出血色,周身灵脉浮现裂纹,呈崩溃之相。
昊辰近乎本能想要撤回捆仙咒,却在生出念头的刹那间强行摁住。
她说有办法,自己应该相信她有能力解决此事,尊重她的选择,而不是自认为为她着想,就擅自替她做决定。
今生,他已经错过一回,若再错一回,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挽回。
韦杭的法力被一次又一次挡回来,尽管每次都无功而返,呕血不止,仍是不停施法试图阻止,他没有办法理解昊辰的无动于衷。
“撤咒!再这样下去她会没命的!”
昊辰剑指死死扣住咒印,指节泛起冷玉般的苍白,望着灵脉裂纹的眼神,犹如封冻住严冬的深雪寒霜,冷静且沉默。
既然是燃命之技,那么,她的吉星……
耀目的金光一刹爆开,在苏横周身描绘出一道清晰的外廓,劫火倏然自眉心窜起,顺风点燃灵力,转化成一道炙热的火柱,迸发出更为强大的能量。
傩人额上诡异符文发出嘶嘶的焚烧声,逐渐萎缩成一点,直至被吞噬殆尽。
劫火并未就此停下,卷着气流继续逆风扑来。
身影被冲天的火光完全包裹,蔓延开来的火焰向内极速回落,拨开层层血色进入三魂七魄,焚毁这缕灵魂之中,一切本不该存在的制约,连带妖族血咒化为虚无。
诸障皆灭。
焰光散去,苏横半睁开眼眸,视野中如有一片灰烬,混乱模糊,看不清眼前奔向她的人是谁。
“阿横!”
声似太虚琼响,洗尽从来尘垢,润及无边焦槁。
她双唇翕动,无声吐出连自己都想不到,听不见的两个字——
柏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