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同被雷劈中一般气血逆涌,目眩头晕,所有感官聚集在一处,柔软暖融的触觉仿佛还流连于唇齿相依。
苏横虽从不自诩克己闲邪,但这辈子毕竟没如此离谱过,一时间只觉思绪混沌不堪。
楚影红绕过屏风进来,见她正在发呆,便放轻脚步走近,温声道:“阿横。”
“师父!”
苏横一年未见师父,满心欢喜冲散梦境带来的惶惑,她撑着榻沿想起身,却被楚影红伸手按住:“慢些,你身子还虚,不必多礼。”
“师父,您怎么会来这儿?”
“这里是少阳。”
“少阳?”苏横四下张望,才发现自己身处药庐,陷入昏迷之前的记忆一下子用来上,“我居然回了少阳,那姜……”
“回少阳有什么好稀奇,”韦杭手里端着一只药碗进屋,冷言冷语道:“难不成你想出现在焚如城,排队喝孟婆汤?”
“韦杭,别乱说话!”
“师父!从鹿台镇到义兴县,再到姜水镇,师妹每每如此任意妄为,妖毒可以试,杀招可以挡,现在连请神印都可以随便用。”
楚影红攒眉不语,满腹愁绪绞得眉心凝起两道纹路。
“这次是刚好有妖族血咒,那蜚妖替她分摊了请神印的反噬,可难道每一次,都真的能够化险为夷?”
苏横见楚影红沉下脸色,赶紧解释:“师父,若非知道同魂术会让蜚妖与我同燃神魂,且它魂力远高于我,对它的反噬会更严重,我不会轻易用请神印。”
“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发现同魂术的破绽很聪明?”韦杭可不惯着她,“这话骗骗自己就好,少拿出来说与我们听!”
“不会轻易用,就还是会用之意。”楚影红覆上她手背,叹息道:“阿横,我们修医道的,不到万不得已,绝不使用请神印。舍己为人确实难能可贵,身为仙门弟子,更要敢于为除妖大业牺牲,你在姜水镇的作为,小阳峰所有人都自愧弗如,但说实话,为师并不想因此以你为荣。”
苏横眼中捻着柔光,映射出无比坚韧的色彩。
“我做不到。”
“师父,我就说她死犟脾气,谁的话都不听。”
房中无人再说话,气氛僵持,苏横思来想去,主动打破沉默:“那天晚上……”
“自己都要死不活,还有心思管别的。”
“韦杭,”楚影红道:“少说两句,你闭关疗伤的事宜准备得如何,阿横醒了,你也别再耽搁。”
“你怎么了?”苏横思忖一瞬,疑道:“是不是为了拦我燃魂受的伤?”
“你少自作多情!”韦杭极不耐烦,“赶紧把药喝了。”
苏横低眉捧着药碗,本能分辨起汤药的成份、药性与疗效,推断自己的身体状况。
“我熬的药你也要仔细琢磨后再喝?”韦杭道。
“入口之物需谨慎,我习惯如此,你也一样,我给你倒的茶,你同样是检查过才喝的。”
提起那晚的茶,韦杭语气凉飕飕:“说来我有点好奇,你是怎么提醒昊辰师兄茶里有毒的?”
“是《茶经》。其水,用山水上,多别流于山谷者,澄浸不泄,自火天至霜郊以前,或潜龙畜毒于其间,饮者可决之,以流其恶。”
“你特意告诉他沏茶用的是山谷之水,以此提醒他‘畜毒于其间’,要他‘决之’,让他‘流其恶’。他听懂了,还能不动声色地坐那里品茶,你们……”
韦杭欲言又止,最后只得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。
“如此迂回的提醒方式,也亏得昊辰满腹经纶,卓荦强识才能听得懂。”楚影红奇问:“那你又如何确定他听懂了?”
“他点评了茶汤的颜色和香气,说虽未品之,但知是好茶,其实是在告诉我,他不会真的饮下,所以只能观茶色,闻茶味,他说我有心,实则是在说我别有用心。”
“你们两个倒是心有灵犀。”
楚影红这话甫一出口,忽然意识到什么,看向苏横,神色微变。
“蜚妖躲在暗处,又有端清他们为质,我不能直言。但我曾听过昊辰师兄谈及《茶经》,知他定然通晓,才敢用这个法子。”苏横将汤药一饮而尽,再一次询问,“那天晚上……”
“端清他们都没事。”韦杭抢言。
苏横不是不懂韦杭一而再打断她问话的意思,握紧药碗,心中沉甸甸的。
“其他镇民呢?”她还是坚持问了出来。
韦杭沉默须臾,道:“殁了五十一人。”
尽管有所准备,可真得到答案,苏横还是觉得心口如遭重锤闷击,胸膈抽痛,干涩的气息卡在喉间,上不去,下不来,目光随呼吸的起伏而颤动,低下头说不出话来。
“死生,命也。这么多人出事,实非我们所愿,可我们做大夫的再怎么贵生重命,也要学会生死看淡。”楚影红拍了拍她的手背,劝慰道:“疫病符我们谁都没有处理过,阿横,你已经做得很好了。”
“师父,道理我都懂,但我需要时间。”
楚影红知她脾性,便不再多做开解。
倒是苏横黯然过片刻,又想起一事,将碗放到一旁,问道:“蜚妖呢。”
韦杭双手环壁,靠在墙边:“他返祖了。”
“返祖!”
楚影红接着道:“它的心魂烧没了,如今只剩元神。”
苏横一阵惊悚,立刻检查自身,心魂有损,至使身心乏力,而令她最意外的是,血咒竟然消失了。
韦杭道:“要不怎么说你总是吉星高照呢。”
“请神印的反噬只在最初影响到你,后面就全部转嫁到蜚妖身上,血咒究竟是如何消失的,为师无法推断。”
楚影红又叮嘱了几句,遂叫上韦杭一起离开。
韦杭离去前告诉她,那个身中疫病符的傩人,最终也没能救回。
她的坚持,没有任何意义。
苏横失神地瞧着自己双手,一只手伤着,缠了纱,还在隐隐作痛,另一只手上火焰随心意运转,比之先前越发自如。
劫火洞然,大千俱坏。
她合上眼,专精养神,不为物杂,凭着记忆按照灵枢仙子的方式修炼。
思虑兼忘,冥想内视,则身神并一近真矣。
昊辰推开虚掩的房门走入时,苏横正盘膝打坐,制念以定志,静身以安神。
当日,她心魂受损,伤及性命,“吉星”立即自行运转,替她抵挡请神印带来的反噬,给了燧明可趁之机,不仅烧掉疫病符,更沿她灵脉游走,在焚毁血咒的同时,解开了他曾经施加在她身上的多重禁制。
十几年来的修炼成果,一旦失去禁锢,将在她下一次真正动用灵力时,以烈火顺风的高涨之势,悉数觉醒,无可遏制。
昊辰自然而然看向她眼尾,朱砂痣的颜色明显转浓,那藏于皮肉下的花蕊已见端倪。
“昊辰师兄,”苏横睁眼,见他神情不悦,她心里同样不好受,“对不起,我没料到使用请神印,非但没能多救一人,反而令蜚妖失了神智,再也问不到孽镜的线索。”
“你想救人,这没错,无需为此道歉。至于其他的事,另想办法便是。”昊辰掩去眉眼中难得一见的倦怠,“我看你刚刚修炼的法门,并非来自于少阳。”
“是灵枢仙子的。”
“又做有关她的梦了?”昊辰眉宇轻折,“梦中所见岂敢轻易尝试,你就不怕走火入魔?”
“不会的。”苏横说得肯定,“不知你能否理解,那不是单纯的梦境,而是一段真实的记忆。”
昊辰眼色一滞,懂她言下之意,迅速轻合了下眼睑遮过情绪。
“虽然你不希望我探究这些事情,但我觉得和秘境相关,所以我想告诉你。”
苏横起身推开窗,山间拂晓清雾重,一身烟霞似风中流岚,她站在晨钟声响的晦色里,是这悠悠天地间仅剩的色彩。
“上次误入秘境后,我查阅了很多卷宗,南天仙族源于南方炎帝神农,他们崇医尚火,以红为尊。柏麟帝君称灵枢仙子为‘南天少神’,她着红裙,会医术,用劫火。在梦里,我就是灵枢仙子,因而看不到她的长相,但逍遥说过,我和她生得一模一样。”
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从旁幽幽袭来,窗边几株茉莉伸了节枝条入屋,一簇簇的纯白花团,在枝头簌簌清扬。
“此外便是烛龙,它通身赤红,口衔火精之烛,乃钟山山神。钟山,恰好是一座火焰山,我推想他极有可能也来自尊红尚火的南天仙族。”
苏横抚弄着花枝,在窗台前落下一抹极淡的花影。
“烛龙守着秘境里的琉璃盏,他曾想将火烛赠与我,琉璃盏更曾召唤我过去,如此种种,疑点重重,不知当如何解释?可若我就是南天仙族的灵枢仙子,或者她的转世,是不是一切都能说得通了?”
昊辰双目沉沉,似能汲取人心,却从头至尾一个字也不说。
“师兄?”
“我在听。”
“因此我刚才是故意用梦中之法修炼,来验证心中猜想,试过之后,发现它比起少阳的功法,还有你所赠的心法,果然都要更加适合我。”
昊辰正要说话,房中忽然闪入两道灵光,是璇玑的传音符。
他没有立刻打开,而是看着灵符发来的方向,那是与他给璇玑定下一路西行的历练路线,截然相反的东边,心中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。
“不打开么,是不是不便给我听?我可以先出去。”
昊辰上前拦住她去路,凝睇不语,只是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前额。
温热触感若有似无,却不可忽视。
苏横怔然:“我没发烧。”
昊辰莞尔:“没发烧还说胡话。”
与在姜水时的单刀直入,目的明确,令苏横下意识紧闭心门,产生抗拒不同,此刻的昊辰声线淡柔温和,所说话语也仿若一句随意的戏言,反倒蕴含一股不容忽视的强势,几乎冲破她筑就四载的心防。
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强制自己别开眼,去看悬在空中的符咒。
“璇玑连发两道传音符,许是有要事,你还是先听听她说什么吧。”
昊辰一眼看穿她心思,但善解人意地没有点破,挥手打开一枚传音符,璇玑的声音传了出来:
师兄,我最近没有好好写心得,你不要生气啊,但有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,我跟司凤已经和好了,司凤也改了行程,和我们一起历练,司凤现在的修为真的了不得,他懂的也很多,最近几次多亏有他在,他真的好厉害,师兄,你就不必担心了。
璇玑越说越兴奋,愉悦之情,溢于言表。
昊辰原本舒展的眉心不由紧锁,这种程度的欣然以喜,他在旭阳峰四年都未曾见过。
他思索着,迅速打开第二枚传音符:
下面这件事是最重要的,我们怀疑轩辕派被天墟堂所害,柱石掌门将天玑珠托付给我,接着我们被偷袭分散了,我现在和司凤上浮玉岛,玲珑和六师兄应该已经在岛上。
天墟堂蛰伏日久,终于因为战神下山而按捺不住,有所动静。
“跟我去一趟浮玉岛。”
苏横错愕:“我去浮玉岛去做什么?”
“心溺尘境,无法静养心魂。”
“你这话是觉得我刚说的一切,全都是胡思乱想。”
“不管真假,你眼下最要紧的事,便是心无旁骛养好伤。”昊辰召来一只淡青色的玉简,“他不能待在少阳,我会将他封入这只锁灵玉简,让你带他一起离开。”
“这件事你别插手。”
“我知道如何进入瀛洲,甚至蓬莱、方丈,也别插手吗?”
苏横被拿捏到软处,广袖覆盖下的长指微微蜷起,无言以对。
“阿横,你不能任他灰飞烟灭,我也不能对你坐视不理。往后只要你需要,我都会在你身边,原则很重要,而你,更重要。”
她心尖猛然一颤,昊辰深不见底的双眼,与她过往许多个瞬间看到的如出一辙,她分不清这份深邃背后,究竟是永恒的温柔,还是凝固的情思。
那些恍然若梦的遗憾,欲说还休的不甘,都在心弦的无止境波动中,振颤成一阵阵不可言说,唯有自知的涩然。
“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若无其事的,可我不行,任何人的帮助我都可以接受,唯独不希望是你。”
“然则,你心里很清楚,无论是为替他聚精化灵,还是为少阳能免去风波,听我安排都是最好的方法,你拒绝不了我的提议。你做不到心如止水,才会唯独不希望是我。”
“我做不到心如止水?”听闻昊辰此言,她气性上来,不禁冷言讥讽,“你以为我是你呼之则来,挥之则去的人?你若无情我便休,我不会让自己一直停留在四年前,等着你终于回头想起我一次!”
“你当然不是我呼之则来,挥之则去之人,但你扪心自问,若真能彻底放下,你此刻不会这般激动。”昊辰语气依旧温润平和,“阿横,缘法已定,心意亦明,逃避、抗拒都不会让事情往更好的方向发展,只会换一种方式作茧自缚。既然如此,何不敞开心扉,坦然接纳。”
“你对我说‘敞开心扉,坦然接纳’,不觉得很荒唐吗?”
“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,我也可以放下方以事之,成全圆以道之。”
昊辰竟用自己开解他的话,反过来劝她,苏横失笑着摇首:“你就是这样想明白的?我跟你不一样,你能就此想通,我却不能因此参透。”
“那便当浮玉岛之行是一个让自己想通、参透的机会,今日百般桎梏,来日皆会柳暗花明。”
这番话,昊辰是说给她听,更是说给自己听。
他曾以为执楫逆流,便可冲破江心漩涡,怎料铁索横江,激浪翻涌,进是深渊,退亦险途。
回首来时之路,方才明悟,既是以人为劫,那么只要他们都存在于这个世上,哪怕今生他是一株草木、一块石头,她都会因他的出现而应劫,这不是他远离她就可以避免的。
因为——
劫,是用来渡的,而不是用来避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