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玉岛分内岛与外岛,仙门处于内岛,外岛则由普通百姓居住,内外两岛间由一条清澈见底的长河隔开,河上架着数座木拱廊桥。
东海漕运发达,浮玉岛恰好处在船只往来补给处,乃兴旺之地。
苏横换了身男装,贴上几缕山羊胡,在车水马龙的外岛集市支起一个摊子,身后竖立的幌子上,写着四个大字——众妙之门。
少阳派和离泽宫有不少弟子都在此处凑热闹,少阳派居于内陆深山,弟子没有见过海岛,觉得浮玉岛到处新奇,而离泽宫虽同样建在岛屿上,但由于孤悬海外,离群索居,众弟子也甚少见到这般软红香土。
集市上人来人往,比肩叠迹,顶多看苏横这意味不明的摊子一眼,无人停足问询。
“仙药之上者丹砂……”苏横一边捋着胡子摇头晃脑,一边闭眼,故作高深地念叨,“可饵以为丸,亦可烧以为粉,服之一年以上,入火不灼,刃之不伤,百毒不犯也!”
一番胡言终于引得几个百姓侧目,一个络腮胡大叔停在摊子前,粗声粗气问道:“道长,你这是摆摊卖药啊。”
“神农四经曰:上药令人身安命延,行厨立至。”
“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,你该不会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吧?”
苏横睁开眼,眼中满是被质疑后的不快,冲他招手示意其坐下。
“老夫观你面色晦暗,双目浑浊,有邪湿入骨之相,想必时常骨节烦痛,伸屈不利,皮肤顽厚,身如被杖。”
“都说了听不懂。”
“你有历节病。”
“神医啊,看一眼便知道得这么清楚,”大叔形容巨变,连忙坐下把手递过去,恳切道:“您再给我把把脉。”
“脉沉而弱,深于内里,往来艰涩,风、寒、湿三气杂至,合而为痹,又常年居于岛上,湿润多水汽,这病情之重……”
苏横拖长尾音,言犹未尽,听得大叔抓耳挠腮。
她顿了顿,满口自信:“不过对老夫而言,倒也非不治之症。”
大叔松了一口气,大喜道:“请道长给我开方,赐我灵药。”
“开方可以,赐药也行,但有言在先,本门规矩有二:其一不平白做善事,其二不收黄白之物,而遵古法,以物易物。你想要我为你开方治病,就得拿法宝来换。”
“这、道长,我就一普通渔民,哪来的法宝啊?”
“你没有法宝,那只能恕老夫爱莫能助了。”
大叔焦急万分,大声苦求无果后就差跪下了,夸张的表演,使得许多仙门弟子驻足围观。
戏演得太假,苏横实在没眼看,索性直接闭上双目,以示无动于衷。
心中暗道,昊辰怎地还不来拱火?
“这位道长何必如此戏弄他人,”人群中,响起一道忿忿不平的声音,“给人希望,又予人绝望!”
“端清仙长若是想替他给也行。”
“你怎知我叫什么?”
苏横指了指身后的幌子,继续故作高深:“众妙之门,自是微妙无形,玄之又玄。怎么,端清仙长路见不平,却身无长物?”
“我……”
“我来替这位大叔给吧。”
端清话还没说完,一声不算熟悉,但绝对听过的声音,带着笑意从高处传来。
苏横心头猛烈一跳,循声而望。
对面角楼朝天翘起的屋檐上,侧坐一名束带顶冠,身着离泽宫高阶弟子服,却未戴面具的年轻男子,他手持酒壶,迎风好望,一派气韵高邈,英采惠姿。
“这也要看晏如仙长的法宝,合不合我意。”
有端清在前,君晏如不奇怪自己被叫出名字,一个俯身飞掠,潇洒降落,二话不说将身上携带之物,悉数摆到苏横面前,作一一介绍。
并无沙棠果,苏横难免失望,但想着或许可以找时机直接问君晏如,于是随意指着一朵枸骨叶,道:“可入药,就它了。”
“且慢!”君晏如拦下她收枸骨叶于囊中的动作,笑道:“假使道长开的药,没有效用怎么办?”
“我这是卫生之秘术,怡神之妙道,愈於沉珂,若起尸於仙草,服之立刻见效。”
说得这般天花乱坠,君晏如笑意加深,更是不信。
苏横取出一枚丹药,递给大叔,眼神却是看向君晏如,似坚决,更似挑衅。
“若无效,我便自取项上人头谢罪!”
众人倒吸一口凉气,那大叔忍不住呛咳一声,就连君晏如和端清也被她如此极端的言语惊到,脸色明显变了变。
昊辰站在人群外,静而观之,听到苏横放的狠话,不由忍俊不禁。
那大叔服下药物,不过一息,面色转为红润,眼神更是变得清明透亮。
苏横看着众人,神情颇为自矜:“怎么样,我说了是仙药。”
端清虽不懂医,但习武修仙之人对气脉运行还是有所了解的,她探过大叔的脉息,果见其风寒湿三气正在消散。
君晏如拱手:“先前是在下多有得罪,望道长见谅。”
“无妨,”苏横大度挥手,“老夫走南闯北,听过太多质疑,早已习以为常,只是为寻心中所求,别无他法。”
“不知道长所求为何?”
本就打算随机应变,将话题引到沙棠果上,端清的追问正中苏横下怀。
她轻声一叹:“老夫曾有个幼弟,生得聪慧讨喜,天真烂漫,尤喜凫水,可惜……老夫虽拼力施救,终究只能成为一生憾事。后来苦学医术,便是想要研制出能令人溺水不毙的良药,奈何事与愿违,年近古稀仍然一无所成,只能寄希望于寻得此类法宝,最好是那种数量很多,而不是独一无二之物。”
见君晏如默不作声,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,苏横又旁敲侧击道:“老夫听闻这世间有一仙果,食之于水不溺,若有缘得之,定要参透其中玄奥药理,怎奈天南地北,去了许许多多的地方,都不曾见过。”
君晏如望向苏横,目色深深,却还是未说话。
“反正老夫这一生也是所求不得,何必管别人死活,这一身医术啊,哎~随它吧,随它吧。”
君晏如问:“道长寻得仙果,便不再要求用法宝交换丹药方子?”
“这是自然,老夫只求能慰平生之憾。”
君晏如听罢,从袖中取出两颗红果,道:“此乃沙棠果,生于昆仑丘,正是道长所寻食之可遇水不溺的仙果,今赠与道长,请道长从今往后,广济医道,莫再以宝易药。”
苏横觑眼,紧紧盯着他手中红果,难掩眼底窃喜。
“昆仑之丘,是传说中的神域仙境。”
昊辰自人群中走来,端清等少阳弟子见到他,齐齐躬身行礼。
“昊辰师兄!”
“昆仑处于何方,尚且无人知晓,君少侠从何得来这沙棠果?”
苏横迅速察觉到昊辰别有用意,随即配合道:“是啊,这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果子,仙长莫不是觉得老夫没有见过沙棠果,便信口开河,想诓骗老夫?”
“真有此等仙果,方才怎么不见君少侠拿出来,等道长提起,又刚好有了。”
君晏如仍是好脾气的解释:“在下通水性,以此为筐箧中物,未尝视之为宝,故而一时没能想起,但是真是假,道长一试便知。”
昊辰轻讽一笑:“若会水,此果是真是假没有区别,若不会水,谁敢轻易以人命试之?”
“对,试不出来,年轻人不学好啊,刚才藏着掖着,现在连我老人家都骗。”
“试又试不出,来历也讲不清,叫人如何信服?”昊辰扫视一众离泽宫弟子,道:“难不成真要用人命来验证君少侠所言,我倒是不知离泽宫竟然如此轻贱人命。”
面对昊辰的咄咄相逼,和苏横的一再质疑,终于有离泽宫弟子忍不下去。
“谁说讲不清来历,这是仙果,千年不腐不烂。离泽宫创派先人一生斩妖除魔无数,得天神所赐,传于后人,一直由副宫主掌管,晏如是副宫主的大弟子,有沙棠果何足为奇?”
“就是,我们离泽宫宝物众多,长于昆仑的仙果怎么了,我们还有昆仑的不死树呢,哪像你们少阳派,抠抠搜搜,连个法宝都拿不出来。”
君晏如犹记四年前,与一同昊辰观鱼对饮,相谈甚欢,不想再见面,昊辰会是这般态度。
他刚上岛就听说了两派在海边的对峙,只道昊辰介怀此事才出言刁难,未免两派矛盾激化,便低声呵止:“够了,勿要妄言!”
“是。”
“我虽希望道长解开心结,从此广济医道,造福群生,但也绝非信口胡说之人。”
“信则真,不信则假,”昊辰看向苏横,悠然道:“只要道长信了,那便是真的。”
“晏如仙长古道热肠,老夫惭愧不已。”苏横把枸骨叶还回去,道:“枸骨叶和这沙棠果,老夫都不要了。”
“不要了?”君晏如诧异,“可道长不是要钻研沙棠果的药理吗?”
苏横呼吸一滞,眼中浮着雾霭般的茫然:“我有这么说过吗?”
君晏如眼色微变,带着探究的视线定在苏横身上,既不说话,也不接物。
苏横被他看得心虚不已,或许是出于被看穿的担忧,她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惧意,引得气血涌动,心跳加速,慌忙将东西塞回到君晏如手中。
“拿好了,既然是宝物,就别随随便便拿出来,财不外露,知不知道。”
苏横语无伦次的,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。
君晏如愣了下,随即笑了起来:“受教了,多谢道长。”
昊辰睨着他二人,瞥见苏横不自在地揪紧衣袖,目光凉得如同雪域寒潭,而后径自转身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