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,晚山吞红,天际最后一抹炽热光焰投向风雨廊桥,落日余晖穿透七孔拱券,细碎尘埃,粼粼碎金,熔成一道道流动的琥珀光柱。
苏横蹲在廊桥侧畔临水自照,兀自出神,昊辰在她身后缓步走下台阶,水中倒映出他的俊雅容颜时,她像是被一瞬惊醒,透过水面的折射与他对视。
“虽说是全然陌生的一张脸,可细看之下,眼耳口鼻皆是我原来的样子,你的易容术倒是与别不同。”
“不改五官轮廓,才能宛若天成,难以被人识破。”
她忽然回首,凝眸看他许久,才道:“你这张脸易容的……”
昊辰八风不动的外表下,心房在胸腔内骤然一凛。
“……话,会是什么样子?”
“易容术千变万化,我可以是任意模样。”
“但只改面容长相,不改五官轮廓、声音身形,瞒得了无心人的眼睛,终究抵不住有心者的目光。”
天光水色交错而成的明暗界限里,昊辰看不清她眼底凝聚的神采,究竟是无心,还是有心。
“易容术,归根结底不过是种障眼法,有心探究自然瞒不住。”
苏横唇边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,心中默念法诀,一身粗麻道袍随之如烟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袭朱柿红裙,纤腰修眸,仪容甚丽,更胜此刻天边最浓烈的一朵火烧云。
再度望向水面,昊辰业已帮她恢复容貌。
她整理着腰间一根花绣流苏系带,随口道:“你刚刚是不是在打听什么?”
“我觉得离泽宫有些奇怪。”
“何处奇怪,因为他们拥有诸多来自昆仑之物?”
“说不上来。”
“说不上来,我可就没办法顺道帮你打听了。”
“你要去找君晏如。”昊辰神情微妙,“既然想要沙棠果,方才为何不直接收下?”
“我今日来此是为打探消息,不为诓人宝物,我想要沙棠果,自会正大光明得到。”
“何时去?”
“再等两日,太早去,万一被君少侠发现我摆摊骗人,印象多不好。”
“你很在意他怎么看待你。”
“当然在意。”苏横答得理所应当。
“所以你看到他会很紧张。”
“你也发现了!”
苏横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,她摸着自己的胸口,感受心房在胸腔跳动的速度。
“他笑起来,我还会控制不住心跳加快,气血上涌,我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。”
昊辰轻折眉峰,见她一脸沉思地越过自己,一步一步拾阶而上,走得离他越来越远,直到立在阶梯的最高处。
“易容术只是障眼法,没有真的改变容貌,我有点担心,不知他最后看我那几眼,究竟有没有认出我来。”
海风团拢盈腰,她旋身时,衣裾扬起,精致的金丝纹绣转动如有明霞生光辉。
“我已经得罪他那个掌管沙棠果的师父,”苏横背着手,身子往前一倾,巧笑倩兮,神姿清发,“再不给他留个好印象,打点好关系,怕是买不到沙棠果。”
“你就在想这些?”
“是啊。”她微微收敛笑容,望着他,认真道:“不然呢?”
昊辰心尖一宽,意识到自己竟随她一言半语情绪起伏,辗转喜怒,心念电闪的一刹那间,有感思绪经九百生灭。
他身当隆极,位尊权重,向来以“功过自明,是非在己”为准则,认定褒贬评断自有千秋公论,所作所为极少对旁人解释。
这种习惯被他自然而然地带进与她的相处当中,却忘了人与事不可同日而语——误会若不及时解开,便会滋生出一道无形天堑,永远横亘在两人之间。
他说自己愿听她一个解释,可实际上,在他们这段至亲至疏的关系里,一直都是他欠她一个交代,他才是那个最应该开口的人。
“发什么愣呢师兄,快走,不然赶不上回去的船。”
“那就不回去。”
“不行,我还有事要办。”
“何事?”
“从姜水回来后,我发现浮玉岛所赠的脉枕,里面那块血晶涌动得越发厉害,宛如活物。趁现在岛上还平静,我打算去找东方岛主,问问清楚这块赤晶石究竟是何来历。”
听她说得这般古怪,昊辰难免好奇:“脉枕可在身上,我看看。”
苏横取出赤晶脉枕,比着斜照的夕阳指给他看,昊辰定睛观察许久,更以离篓之术照亮双目,血晶始终安安静静,嵌在原处纹丝未动。
“我给师父和韦杭他们看过,他们看不到,你也看不到是不是?”
当年在明霞洞外,她就曾说血晶会流动,那时他见她一宵未眠,眼神倦怠,只当是她精神恍惚看花了眼,并未当真。
如今回想,才惊觉她一直都能看见血晶流动的异状。
“你说,浮玉岛的人能不能看到?”
“我陪你一起去见东方岛主,自有分晓。”
对于昊辰和苏横的突然造访,东方岛主颇为意外,待明了二人来意,他不断摩挲着腰间的掌门令牌,沉吟良久。
“两位有所不知啊,我浮玉岛有三大神石,一是可测天定姻缘的姻缘石,二是可铸神兵利刃的天陨石,三就是苏姑娘手里这块能镇海定岛的朱襄石。”
“朱襄?神农!”昊辰目中闪过一抹精光,道:“浮玉岛信奉炎帝神农,莫非正是因为这朱襄石?”
“昊辰少侠所言不错,传闻在万载以前的洪荒之世,炎帝神农从都广一路鞭药去往烈山,途径浮玉岛。彼时的浮玉岛尚为蛮荒之地,时有地动巨啸,条件极其恶劣,百姓食不果腹,衣不蔽体,可谓民不聊生。炎帝怜悯众生,传下刀耕火种之法,保万民生息,并用朱襄石镇定海域,佑黎元平安。”
人间关于神农的传说不计其数,其中不乏穿凿附会之言,可不管真伪,与神农相关的物件皆弥足珍贵,多被视为稀世瑰宝,不会轻易予人。
昊辰疑之:“既然朱襄石是浮玉岛镇海所用,何以凿下来送人?”
“倒不是我们凿下来,而是朱襄石周围本就散落着大量碎石,据说是炎帝将朱襄石嵌入浮玉岛时,与大地相撞形成的,平日里这些碎石,都随同朱襄石被一起供奉于镇海阁。当年多亏了苏姑娘,浮玉岛方能逃过那场大疫,所以为表我浮玉岛百姓的最高谢意,才特地取石,雕刻脉枕相赠。”
说到这儿,东方岛主终于意识到什么,问道:“两位询问这些事是为何,难道妖族……”
“与妖族无关,岛主不必忧心,只是,”苏横将脉枕递给他,“朱襄石中蕴含的血晶会流动,岛主可知此事?”
“血晶会动?朱襄石中存在血晶,普通人看不出来,但我们修仙者,修为到一定境界,用法力一看即明,可若说它会动,闻所未闻。”
东方岛主诧异非凡,接过脉枕翻来覆去,仔仔细细瞧了半晌,没见着血晶在动。
苏横若有所思:“东方岛主,不知可否让晚辈去看看那块镇海的朱襄石?”
“镇海阁乃我浮玉岛禁地,寻常是不让人进的,但苏姑娘不一样,你想去自无不可。”
镇海阁,楼观飞惊,广内承明,巍然矗立于浮玉岛的登岛码头,镇定一方海域,护佑百姓苍生。
阁内奉着一尊高达三丈,通体泛红的朱襄巨石,似有焰光在凹凸不平的纹理间蛰伏,光晕从石壁上投射远近,将整座阁楼浸染得鲜红深邃。
苏横一眼就看到朱襄石内,红色血晶泛着细密涟漪,缓缓游走,对比她手里这块脉枕,速度要慢很多,周遭所有碎石,无一例外,皆是如此。
东方岛主无法辨别真假,便笑言:“炎帝为医道创始之人,而苏姑娘精通医术,兴许苏姑娘与炎帝有些渊源。”
东方岛主言者无心,苏横却实实在在听者有意。
姜水那夜,她在混乱中用染血的手去捡脉枕,血液渗进其中,漫天红光一瞬如流萤,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。
朱襄石为神农所有,南天仙族是神农后裔,所有的事都在印证她对自己身份来历的猜想。
“东方岛主,晚辈有个不情之请。”
“苏姑娘但说无妨。”
“恳请岛主再赠晚辈一块朱襄碎石。”
东方岛主脸上浮现一丝为难色,朱襄石用于镇海,千年万载,纤毫未变,如果到苏横手中,真的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,是否代表着难免会有大风起兮?
可云飞扬之于浮玉岛而言,是好是坏,不能轻易判断。
“我虽为浮玉岛的岛主,但也不能辄行己意,独断此事,待我知会过长老会,再做决定。”
“不管结果如何,晚辈都在此先行谢过岛主。”
昊辰自打进入镇海阁,便一直沉默不语,他凝望着朱襄巨石,思绪已然飘向明霞洞旁的汤泉。
在少阳的日子里,他曾多次循着她走过的路,去看那一泓泓泉水,始终没有见到她提及的红色泉水。
红泉一事,若与眼前的朱襄石情况一样,那么她眼中看到的,究竟是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