甫一返回少阳驻地,昊辰就从众人口中听闻,璇玑因元朗一番话,决意在两日内为禹司凤种下心灯一事。
栽昆仑不死树树皮,以真心种心灯,若心灯交付后依旧长明不暗,光芒如初,则代表此心为真,此情为挚。
这等把戏如同良缘花、姻缘石,皆是司命千年前在天界胡搞时折腾出来的,对神仙无用,却有些流传于人间,因沾了天界之名,便有人深信不疑。
璇玑在少阳生活二十年,期间虽偶有波折,但从未出过大事,可自遇上禹司凤,不仅进了秘境,还接二连三寻得万劫八荒镜碎片,更是解除了定坤封印,将那柄凶剑亲手拔出。
如今不死树面具已除,情人咒却仍未解,依照常理推测,禹司凤定要对璇玑索情求爱,盼她生出情念,以解咒法。
“离泽宫宫规严明,门下弟子不婚不娶,禹少侠之所以戴上情人咒面具,正是因倾慕璇玑,犯了宫规。”
苏横倚在美人靠上,朝驻地方向延颈鹤望,满脸疑惑。
“可摘下面具却要成亲,应允婚事还得自证真心,不知该说这离泽宫的宫规是漏洞百出,还是朝令夕改。”
“不过是有人想为禹司凤违反宫规,留条余地罢了。”
苏横恍然大悟:“难怪副宫主明知璇玑六识有缺,偏要多此一举,原是门派内斗,殃及无辜。”
昊辰始终留意着院内动静,见璇玑拿着不死树树皮回了房,这才阔步走过去,语带警示:“禹少侠,此院乃我少阳派驻地,你随随便便就这么闯进来,不合适吧!”
“原来是昊辰师兄和苏姑娘,好久不见,”禹司凤虽不热情,但如曩昔般彬彬有礼,“我经常听璇玑提起昊辰师兄,说她的功法全拜昊辰师兄所授,受益匪浅。”
“我倒没听璇玑提起过你,想来与你不过泛泛之交。璇玑心性单纯,不通人情世故,为了帮你随口说出什么都不足为奇,请禹少侠千万别放在心上,更不要一厢情愿地期待什么结果。”昊辰言辞中的警告意味更浓,“璇玑,是为守护秘境而生,她这一生都要为守护三界安宁,鞠躬尽瘁,旁的人与事,于她一概无足轻重。”
说罢,拂袖而去。
禹司凤神色骤然凝重,眉宇间隐约蹙起一道折痕。
苏横未随昊辰一起离开,眼见他郁郁不乐,便道:“禹少侠,贵派副宫主明知璇玑无心,还要她证明真心,以此为难,实在令人费解。”
禹司凤眼底情绪复杂,显然洞悉其中关窍,却意欲藏而不露。
“离泽宫的内务如何,我无意也无权过问,但眼下多事之秋,天墟堂与轩辕派一事尚未解决,若你真因璇玑而情人咒发作,不知少阳派和离泽宫会陷入何种境地?”
“苏姑娘放心,司凤自会妥善处理好此事,绝不会节外生枝。”
“情不可极,欲不可满,达人以道制情,以计遣欲,我相信禹少侠是个达人。”
苏横辞别禹司凤,独自穿过三折廊庑,步入碎石铺就的清幽花径,夜漫漫兮已深,月色入户,庭下如积水空明,时见疏星落画檐。
院中连排的石灯笼次第亮起,光影层层晕染,她停足光晕朦胧处,默默注视着花径尽头——那道负手望月,清冷孑立的身影。
万仞绝壁上的枝头春色,总是既引人亲近,又惹人忌惮……还教人沉沦。
她心中生出几分恍惚,向前数步,在昊辰身后站定,轻声问道:“是在等我吗?”
话说出去却没有得到回音,昊辰只是侧首淡淡看了她一眼。
“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?”
从外岛回来这一路,她隐约能觉察到昊辰有未言说的心事。
“不是?”苏横等了片刻,他依旧没有说话,便转身道:“夜深了,我回房休息,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。”
指尖搭在门环上,她倚门回首,月出光兮正徘徊,昊辰伫立漫天霜华,像月光一样,始终沉默。
她有些不明缘由的失落,低眉欲关门,雕花门板合拢的瞬间,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重重抵在门扉上,打断她无端的心绪不宁。
“以道制情,以计遣欲,你如今便是如此要求自己?”
昊辰问得慢条斯理,听不出具体意味,就像他逆光站在婆娑暗影里的神情,看不真切。
“自然,”苏横挡着门,与他无声对峙,“毕竟我已经尝过情深不寿的滋味。”
昊辰微一迟滞,少女情怀本是这世间最单纯美好、炽热浓烈的情意,他亲手将其掐灭,如今又希望令它复燃如初,谈何容易。
“四年前的事,我并非有意避而不谈,只是长久以来不习惯解释,也未意识到这还需要解释。”
苏横好笑似的地一笑置之,不认为这能算作理由。
“在鹿台山,若非我受伤,你不会滞留鸣泉涧,不会由此被困溶洞;义兴县那次,如果我没同意你前去,你不会踏入画中界,遇见罗酆六天密钥;到了姜水镇,又因我没能制住蜚妖,才让你身中妖族血咒。”
“你想说什么!”苏横星目圆睁,满是难以理解的震惊,“难道我不认识你,这些事就不会发生吗?是我要去鹿台山采药,是我要去义兴县找敏学,姜水更是我传讯回少阳,你才会来!”
“不管事情的起因是什么,总归我一旦靠近你,你定会因我直接或间接地陷入险境。”
“既然你认定自己带给我的全都是厄运,为何还要我跟你来浮玉岛?”
“我曾试过离你远一些,以为这样你就可以平安喜乐,顺遂无虞。终究是我太过自负,所谓的‘为你好’,不过是我孤行己见的想法,其实你并不需要。这份自以为是的心意,非但没能真正护你周全,反而在我做出决定的那一刻,便让你陷入另一重痛苦。”
求不得,怨憎会,斩之不断的羁绊早已深入命途,无论如何逃离,如何避让,灾劫总会化作不同模样,将他们的命数紧紧缠绕,绞成一个打不开的死结。
劫数是困境,亦是契机,唯有坦然直面,方能渡尽波折,领悟真谛。
误入迷途,所幸未远,此时此刻,他只想郑重问她一句——
“阿横,已悟往者不可谏,未知来者,是否犹可追?”
夜色里,月魄飞彩凝辉,一如苏横的答案清晰明了,一直以来,她都分得清楚,自己对昊辰是心动,还是执念。
“来者可不可追,要看怎么追。你还记不记得,自己欠我一场庆功宴?外岛有处酒楼,名为‘苏幕遮’,声名远扬,我馋他们家的招牌点心已久,可惜囊中羞涩,便罚你作东,陪我去大快朵颐一番。”
昊辰眼眸含笑,天然而就的神采飞扬:“就这么点要求。”
苏横的目光胶着在他身上,真挚且热烈,天地广大,独映一人。
“因为是你,我才这么好哄的。”
四野寂静,唯余风声在回廊下呜呜低语,吹得人心尖发紧难自制,他捉住她搭在门边的手,一径将人带入怀中,立感她脊背一僵,像是对突如其来的拥抱无所适从。
昊辰下意识松手,却被她一把摁回腰间。
“不许松开,抱紧点。”
她把脸埋到他肩头,声音闷在衣襟里,仿若蚊蚋,尾音带着委屈的颤意,但格外坚定。
昊辰抬手轻揉她的发顶,指尖顺着光可鉴人的发丝滑落,顺势将人拥得更紧了些。
失而复得的美好令他喜不自胜,仿佛那颗被生生剜去的心脏,历经千载流离失所,终于重新严丝合缝地嵌进他胸膛,使得浑身血液再度奔涌起来。
翌日,鸟临窗语报天晴,一缕晨光初照屋梁时,噹噹声扣响房门。
昊辰起身卸下门闩,迎面一股浓郁香风袭来。
“一别经年,昊辰少侠风采更甚,真是君子如珩,素衣不掩昱耀。”岛主夫人一双桃花眼暗藏风情万种,直勾勾地盯着昊辰,笑晕微靥,“难怪才登岛不到一日,浮玉岛就有诸多女弟子为你倾倒。”
她广袖薄如蝉羽,轻若云雾,衣袂飞扬间携香气差点拂上昊辰脸颊,他眉峰淡蹙,迅速侧脸避开。
“东方夫人有何指教?”
“女子嫁了人,就得冠夫姓,连名字都不配拥有了么?昊辰少侠,我叫清榕。”
“清榕夫人,有何指教?”
“岛上风大,云衫单薄,站门口说话真的好冷,”清榕双颊一笑生春,柔声细语道:“小女子体弱,经不住风,昊辰少侠,能不能进你房……”
清榕指尖朝前一点,昊辰当即后退一步,“砰”的一声将雕花门扉合拢。
“你——”清榕咬牙切齿的声音刚出口,又瞬间恢复如常,“昊辰少侠,我是来找苏姑娘的,她对我浮玉岛有过大恩,听闻她神魂受损,特意备了些灵丹妙药前来探望,哪知她这大清早的,就不在房中,所以我才想要昊辰少侠帮忙转交。”
男女弟子房间相隔甚远,且璇玑、端清等人的房间就在她隔壁,不可能每一个都不在,昊辰自然不信清榕舍近求远的转交之言,倒是“不在房中”这句话,他听进去了。
他不知清榕来此究竟有何用意,无意与其周旋,思忖一瞬,直接捻诀去了离泽宫驻地。
流水亭轩入门数重,两侧垂丝碧柳,带朝雾,醉清风。
苏横拢了拢翻飞不止的发丝,道:“浮玉岛风真大,你们离泽宫也是如此吗?”
对坐亭中的君晏如摇首一笑,将一碟点心推到她面前,举止秀峙,若玉而冠。
茉莉花状的乳制点心覆于一层冰上,盛在淋了蜂蜜的器皿中,犹如一朵鲜花浮于冰雪,风雅别致。
“虽同在岛上,但不似浮玉岛坐落平畴,离泽宫建在山谷内,三面皆有高山挺立,并无这般大风。”
“想必是与浮玉岛截然不同的风物与景致。”
苏横瞄了眼桌上这碟颇具盛名的蜜浮酥柰花,想到昨夜才让昊辰请客,今晨自己便要先吃上独食啦。
“待过几年离泽宫簪花大会,我定要去瞧瞧。”
“那届时,我就在离泽宫恭候姑娘大驾。”
“要去离泽宫何必等几年后?”昊辰大步流星跨进庭院,道:“离泽宫平素不欢迎外人,但如今,天墟堂虎视眈眈,觊觎灵匙,离泽宫亦是目标,同样需各派协助,共同抵御妖族。”
君晏如闻言,面容一肃:“可惜四年前在青阳峰,一众长老没能守住庄照临,被他自尽而亡,否则早就能得到天墟堂的线索,或许轩辕派不会遭逢此劫,各派也不会必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。”
“追悔过往于事无补,如今已确认妖魔界不再积弱,且图谋甚大,我等平了妖魔即可。”
君晏如轻轻一叹,拱手道:“昊辰少侠,听闻贵派有弟子陷落于妖族出没之地,在下若能尽绵薄之力,定然义不容辞。”
“君少侠侠义心肠。”昊辰侧过视线,看向苏横,“阿横,你饿不饿?”
一句关切之语被昊辰说得极其冷淡,夹在风中,如蒙清霜薄雪。
苏横怔然,直觉这种语气藏有陷阱,本能地否认:“不饿。”
“不饿,你拿人点心做什么?”
昊辰眼神锐比箭矢,似能把她手边的蜜浮酥柰花直接射穿,苏横心头一紧,连忙缩回手。
“没拿。”
君晏如眉目温和,目光在他二人中间一晃而过,最终落在那碟蜜浮酥柰花上,随着笑意微收的是他护其在风中不融的灵力。
海风吹拂,灵力一经撤回,蜜浮酥柰花便开始融化,维持不住鲜花盛开的形状。
昊辰一言不发,转身便走,苏横见状赶紧起身告辞。
“姑娘,”君晏如叫住她,召出一只匣子递予她,“送给姑娘的。”
匣子由紫檀木所制,做工精致,上以镂雕之饰,绘出一只龙头鱼身的异兽,嵌碧血丹心红石点缀,一看就知价值不菲。
据闻离泽宫金山银海,明珠斗量,门下弟子一向出手阔绰,不知里面装了什么,连盒子都这般隆重。
“我不能收。”
“你都不打开看看,便要拒绝吗?”
“不必打开。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,万钟于我何加焉?”
君晏如一愣,从善如流地收回木匣,笑道:“是我失礼了。神魂受损需要静养,望姑娘多加休息,切勿多思多虑,也别太操劳,慢走。”
“多谢关心,我会的。”
苏横快步跑出去,昊辰尚站在门外一株垂柳下,仿佛早已料到她一定会跟来,故而未曾走远,只是在此静候。
外间空旷,风势比庭院更猛,烈烈呼啸的寒意在晨风中钻心刺骨。
“你冷不冷?”他转过身问道。
鉴于方才言不由衷被挤兑了,这一次,苏横坚决如实相告。
“冷!”
“冷,你这么早出门。”
大清早没事做,跑来找茬,昊辰这种古怪反常的举动,与他平日的沉稳镇定判若两人。
苏横忍着饥寒交迫正想解释,忽然周身一暖,一件带着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的长衫落在肩上,一如昨晚临别的拥抱。
两侧对襟被他朝被拉拢时,指端不经意擦过她下颚,她秉吸敛神没敢动,耳畔却传来一道不属于自己,温热而绵长的呼吸声,顿时心如擂鼓,震得耳根逐渐发烫,连指尖都忍不住蜷缩起来。
“不是说要等两日吗?这么迫不及待,不仅不用早膳,出门连辟寒丹也不带。”
“若非受伤,我已经用不到辟寒丹了,所以一时没想起来。还有我只是睡不着,随处走走,刚巧碰到君少侠,顺道打听一下沙棠果的事。”
昊辰不紧不慢地穿绳打结,听了解释也没个反应,垂落的眼眸被长睫遮挡严实,看不清半点情绪。
“别这么小气嘛,我又不是二三其德之人。”
昊辰替她理着前襟,仍是没应声,风穿过杨柳沾着海岛湿气,缕缕熏然。
“我本打算去找你的,但怕打扰到你的晨间修炼。”
就在她以为昊辰是打算一直不说话时,忽听他道:“不打扰,你想找我随时都可以。”
他说着话,眸光缓缓抬起。
这一次,她终于看清了他眼中湛然明亮的光泽,唇边笑意泛着一丝微微桃花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