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夜在海的尽头缓缓褪色,遥远的天际亮起一抹鱼肚白,东方欲晓,黎明即起。
几声仓促凌乱的脚步声,惊动了浮玉岛宁静的清晨,一名弟子前来禀告,说是被关押在水牢中的禹司凤竟然凭空消失了。
“岂有此理!”东方岛主怒而拍案,“岛上大索多日,这群妖孽还敢来劫狱,实在猖狂!”
“怕就怕未必是妖孽作祟,而是我等在外千辛万苦,千难万险,结果千防万防,家贼难防。”容谷主看向褚磊,冷笑道:“你说是不是啊,褚掌门?”
褚磊明白容谷主话里话外的针对,脸色不禁一阵青,一阵白。
昊辰道:“各派都还在岛上搜寻妖族奸细,禹司凤身受重伤,他们不可能躲开搜捕,我们现在派人前往码头拦截,来得及。”
“对,他们一定会想办法离开浮玉岛。”东方岛主说罢便召集人手出发,临行前,忽然反应过来,“剑网早已修复,难不成他们还能不顾岛上所有人的安危,强行打开剑网阵?”
容谷主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:“说不定这本就是一场顺水推舟的苦肉计,为的就是引起冲突,重新打开剑网。”
褚磊道:“璇玑她未必知道剑网已经修复。”
“不知道?”容谷主可不想少阳派就此撇清关系,“各门各派忙得脚不沾地,就她为了禹司凤两耳不听窗外事,什么都不做,什么都不知道,褚掌门是这个意思吗?”
昊辰道:“别再耽搁,当务之急是把人寻回来。”
众人匆匆赶赴,尚未行至码头,便听到阵阵声响震耳欲聋,抬眼见海边星火飞射,灵力掀起怒涛狂澜,在乱石崩坼中喷雨嘘云,炸开一个个惊天巨浪。
璇玑眼中盛着一片幽蓝光泽,定坤剑上戾气节节攀升,以决胜之势迅疾爆开。
而她对面,苏横形容肃厉,右手朝虚空一探,一道红光亮起,劫火凝聚而成的神农百草鞭虚影已赫然在握。
“我有在此,你们休想离开!”
劫火顺风斜出,煌煌烨烨,动若飞电,将海滩浮动的潮润气流,一瞬烧得犹如烈日炙烤过的沙漠,烟熏在燎绕,异常干燥。
码头边上,钟敏言和离泽宫的若玉正扶着禹司凤,神情焦灼地观战。
“璇玑,把剑放下!”
褚磊看到苏横手中的神鞭虚影,心下一惊,这一鞭能把将众人都束手无策的猎神榜劈成两半,而璇玑的定坤剑同样绝非凡品,两者再这么激烈交战下去,不知会引发何等严重后果。
“如今你不仅学会了劫狱,更要对同门拔剑相向?还不把剑放下!”
褚磊勃然大怒,奈何发了火,压根没人听。
“停手!”
苏横听到昊辰的声音,用眼角余光望去,只见劫火和剑光交织,将朝霞下中的昊辰映得周身披红挂彩,不知为何,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容,她却无端觉得有些陌生。
“你们两个听见没有,都给我停手!”
苏横沉吟片刻,手中劫火旁迤,摆出翔鸾收翅,唳鹤引声的姿势,意欲收回法术。
怎料剑光粼粼,似闪电一般刺将过来,她瞳孔骤缩,电光石火间,眼前浮现一些模糊的画面,可还没能看清是究竟什么,肩上忽而一紧,整个人被猛地往边上一把扯开。
定坤凌厉的剑气擦过耳畔,苏横慌忙回头,那柄淬了幽蓝戾光的利剑,离君晏如心口不过寸许,被他硬生生扼住,攥紧在掌心咫尺处。
她脑中一片空白,全凭本能起势,指尖刚捻法诀,体内灵力尚未聚起,眼前金光迅疾一闪,玄嚣剑风驰电掣般疾驰而过,精准刺破定坤剑气。
叮——
金戈交鸣声尖锐刺耳,两股力道互相碰撞,迸发出的气浪涌向四周,余势震得璇玑踉跄后退两步。
“褚璇玑,你闹够没有!”
昊辰怒不可遏,转而去看君晏如,注意到他方才为能拉开苏横,用的是灵活自如,能催动法力的右手,而替他自己挡下定坤一击的,却是那只早已被废,连灵力都无法运转的左手。
“君少侠,”昊辰攥住苏横的手腕,将人拽到自己身侧,道:“伤得重不重?”
定坤虽被昊辰及时挡开,但剑气依旧划破了君晏如的手心,他强压不适,暗自调息,本想说些什么,但在看到昊辰与苏横交握一处的手时,眼神一黯,摇首道:“皮外伤。”
苏横看着挡在她二人中间的昊辰,一丝迟滞的清明缓慢回拢。
“君少侠,让我看看你的伤。”
“走开!”元朗一个箭步上前将苏横推离,自行运功稳住君晏如的伤势,在狠狠剜了徒弟两眼后,冲褚磊大发雷霆道:“褚掌门,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!”
褚磊气不打一处来:“璇玑,你到底在干什么!”
“我……”璇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,“爹爹,司凤不是妖,你们不可以用打妖鞭罚他。”
钟敏言与若玉也跟着求情:“还请各位尊长开恩。”
东方岛主横眉冷对:“你们劫狱在先,跑来码头,妄图打开剑网阵,致所有人于险地于后,还想要我们开恩?”
元朗重重一哼,满脸大公无私:“禹司凤,嫌疑未清就想跑,这算是畏罪潜逃吗?”
“诸位掌门、前辈,我禹司凤确与妖无半点瓜葛,请相信我,也不要为难璇玑他们。”
昊辰拧眉,对禹司凤的说辞不为所动:“你是不是妖,明日自见分晓。但你怂恿他人劫狱,就是你做贼心虚。”
璇玑提剑护着禹司凤,解释道:“是我求着大家来救司凤,跟他没有关系的。”
“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,我再说一次,把剑放下!”
璇玑闻言却反将定坤剑握得更紧,眼神坚定,看得褚磊火冒三丈。
“难道你想对爹和师兄出手吗?”
“爹爹、师兄,璇玑受你们的养育之恩,授业之恩,万万不敢不敬,但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们冤枉司凤,我做不到。”璇玑把剑一横,直接架在自己脖子上,“若你们非要冤枉司凤的话,女儿这条命给你们就是了!”
“你竟然为了禹司凤,拿自己的命威胁爹爹!”
“你们不要再逼我!”
以命相胁的手段,只对在乎她的人才会起效,真正伤害的自然也是在乎她的人,褚磊眼见定坤剑又近了璇玑的脖颈几分,内心动摇,可碍于各派掌门长老在场一时踟蹰不决。
“璇玑,”禹司凤满眼动容,痴望着璇玑,“你今日为我所做的,我很高兴,但你不要为了我伤你爹的心,我受得住,肯定死不了。各位前辈,我跟你们走。”
褚磊松了一口气,赶紧道:“来人,把押他走!”
容谷主却是脸色铁青:“轩辕派吃妖族邪药,浮玉岛有妖族内应,离泽宫有妖族徒儿,少阳派为救妖族劫了大狱,还与阻拦的同门大打出手,咱们正派可真够热闹。”
一场闹剧在容谷主无比精准的总结中,终于落下帷幕。
将禹司凤重新关押回水牢,同众位长辈商议过一应事宜后,昊辰便独自返回少阳驻地。
苏横正靠在几案边,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那块朱襄石脉枕,连他进来都没有觉察。
“怎么闷闷不乐的?”
“副宫主太讨厌我了,既不让我诊治君少侠,也不同意我去探望他,这种时候我也不能强行闯入,与离泽宫再起冲突。”
“我打听过了,他没事,休息几日就能恢复。”
“真的?可璇玑那柄剑……”
“如果君少侠真有事,即便副宫主再讨厌你,都会让你前往诊治。”见她神情依旧没有放松,昊辰道:“要还是放心不下,等入了夜,我陪你一起过去。”
“为什么要等入夜?”
“副宫主对我的态度并没有比对你和善,我去也得偷偷摸摸做个暗夜行者。”
苏横顿觉无奈,但一时也没别的办法,只能暂且作罢。
她取出朱襄碎石,连同脉枕一并交给昊辰,道:“你看看有何不同。”
昊辰两相对比,发现碎石血晶上原本的暖融红光,此刻竟一片暗沉,宛如普通晶石。
“妖族偷袭浮玉岛那日,我看到朱襄石的红光往我身旁汇聚,我原以为它是想融入我体内,其实不然,红光真正想融入的是这块脉枕。而这块脉枕与其他朱襄石最大的不同之处,就是它曾吸收过我的血。”
昊辰想到她一大早便出现在海边,想她应是在朱襄石前待了一夜。
“那镇海阁的朱襄石?”
“和这碎石一样,全在脉枕里了,等东方岛主发现,我都不知该怎么解释。”
“那便不解释。”
“啊?嗯,没什么可解释。”苏横颔首,又道:“可惜除此之外,我一宿没睡,也没能参透清榕夫人说的除魔神谕。”
“参不透,说明时机未到,无需给自己太多压力,能取得如今的进展,已是重大突破。”
神农伐斧遂是很久远以前的事,昊辰甚至没有听神农提起过朱襄石,更遑论其中的除魔神谕。
日光渐升,从一侧窗棂探照入室,明亮的光线却驱不散她眼底疲惫的墨色。
海边交战,历历在目,昊辰思及她千年前,曾被定坤剑气震碎心脉一事,不由心下黯然。
“阿横,以后遇上定坤,不要动手。”
“若不动手,怎么阻拦他们?”
“你真的只是为了拦他们?”
“你以为呢?”
“我宁可你放他们离开。”
“可我不愿意,岛上死了这么多弟子,在没确定妖族全部撤退之前,剑网绝对不能再次打开。”
“那你也得顾着自己,我不想看到你出事。”
“本来没事的,可我不知道那一瞬间,自己想到了什么,居然会走神。”
“定坤是凶剑,易干扰人心,答应我,你一定要离它远些。”
看到定坤,自己就会有奇怪的反应,苏横无法应承此事,她心里很清楚,昊辰由始至终都在阻拦她做某些事。
她沉默着转过身去,低垂螓首,发丝一侧滑落,漏出一截白皙细腻的脖颈,领如蝤蛴,晨光下更显光洁柔和。
静默在房中无限滋长,不知不觉中,竟有了几分压抑。
“阿横,”昊辰从后靠近,低语如私,“我也一宿没睡。”
温热气息萦回,如薄雾拂过颈后,她整个肩背都因此软了下来,一粒粒细小疙瘩带着一层浅浅的绯色,一直蔓延到脸颊。
“没、没睡,”她舌头莫名打了个结,“那你回自己房里休息去啊。”
昊辰一声轻笑,仿若一抹不易察觉的叹息。
苏横心念一动,回眸直视他,光影深深浅浅,在他眸底不停变化着。
“你是不是不想走?”
目光相缠,昊辰眼中流露出几分耐人寻味:“你希望我留下吗?”
“留下……你又能待多久?”
“多久都可以。”
“今日这般空闲,没事可做?”
“有,但你更重要。”
苏横睇着他,波湛横眸,目以流眄,突然屈指一动,便有一幅字帖凭空而现。
字帖展开,露出上面展而不夸,跌宕有致的字迹
“上次在你书房看到,顺手拿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一别青山秋意浓,雁断鱼沉杳无踪。而今唯有天边月,天涯共此素光同。癸酉月夕,于旭阳峰石亭望月所作。师兄,你很想同我一起赏月么,哪怕分隔万水千山?”
“赏月是假,思人是真。”
修长指节覆上她的手,一同抚过字帖空白处,灵光徐浮,但见素白的宣纸上,用设色没骨之法以色代墨,调朱配金,层次叠加,勾勒出一抹独倚石亭,对月而望的的身影。
画中那轮圆月仿佛真有光,披在她身上,瑰姿玮态,不可胜赞。
一笔落纸,形质俱存,无须度其容貌,苏横也知昊辰画的是自己,下方还有他留下的题跋:
昔作此帧,值中秋月夜,念远怀人,孤意难遣,遂题短章,聊以慰藉。辞虽浅近,却当时心境,今重展此帖,见墨痕如旧,觉心境未改。谨跋数语,以志光阴百代,之死靡它。
“光阴百代,之死靡它……”苏横抚贴默念,有感百般滋味,随心潮起伏不定。
“浮生千劫皆可解,唯有相思无计消。”
昊辰的声音贴在耳畔,一字一句皆浸软意,不疾不徐,不轻不重,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为清晰,她觉得新鲜,不禁侧首凑近几分,故作认真地打量他。
“难为你这一本正经的,还会主动说这种话。”
昊辰将人圈在自己与桌案中间,双手拢在她侧腰,欲收还休,低下头,棱棱英气眉端见,嗓音涩得厉害,语气却格外正经。
“也可以不正经。”
她凝眸未言,眼中光捻,在他俯身过来的一刹那轻巧躲开,又迅速凑到他唇边,恰似蜻蜓点水,触之辄止,落下一圈极轻极淡的涟漪。
“哼,躲不开了吧。”
“嗯,甘拜下风。”
“我就知道你肯定更喜欢我这样。”
苏横笑起来有种得逞的窃喜,双眼晕了层水光,朱颜熙曜,宛若夏日清晨里一朵露浥红莲。
昊辰伸手揽她入怀:“怎样都喜欢。”
苏横合眼靠在他胸前,道:“师兄,我好累啊。”
“你呀,说来浮玉岛静养,结果没有一刻停下来,能不累么?我陪你躺一会儿。”
“陪我躺?”她眼睫轻眨,诧异道:“这回你倒是不怕败坏我名声。”
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,至她理解偏差,昊辰没解释,也没犹豫,很自然地说:“那我们成亲。”
突如其来的五个字,教苏横全身气血如同凝结,下一瞬又一股脑直冲上来。
她立在原处,久久未答。
昊辰思索片刻,觉得或许自己是有些唐突。
“别想了,去休息,我在外间陪你。”
“你不也一宿没睡么,午间还有事要办,”苏横将他推出房门,道:“回去吧,你像尊神像一样坐外面,我可睡不着。”
“我晚点再来找你,一起去离泽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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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本一章有字数限制吗?7000字居然放下不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