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云四合,天色灰白,昊辰独自临水而立,以指为书,凌空书写复杂符文,一团灵光包裹着一只玉笔,正停悬于他身前。
一阵海风刮过,本就阴沉的天被吹得黯淡了几重。
“帝君!”司命现身,神色是前所未有的焦急,“不得了了,了不得了。”
“发生何事?”
司命凑上前去,目光一瞟,半空中光芒凌厉的物件,竟是帝君的朱批御笔天敕云篆。
帝君言出法随,只要不违背天地法则,天敕云篆所书,一言即为天下法,此笔跟随帝君万载,为神息浸润,虽不在法器之列,却蕴涵天界灵气。
帝君微微扬起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,一身清冷孤傲的气息被敛起,又在亮夺寒星的眼中,隐约流露出几许铮然凛冽。
“帝君,您这是?”
“战神冲破了本君的封印,本君需要借助天界灵力,才能压制战神之力的持续复苏。”
灵符被封进天敕云篆,光芒大盛的瞬间,司命看清了完整的符文。
命劫符!
他心中登时咯噔了一下,真的只是为遏制战神之力的觉醒吗?
“找本君何事?”昊辰又问了一遍。
司命的思绪被猛然打断,他回神注视着昊辰冷峻的侧脸,着急忙慌道:“帝君,天帝邀您同赴西王母的瑶池宴,您还是赶紧舍了这副凡人身躯,快回天界去吧。”
“我还不能回去。舍身回天,需要重新融合元神与心魂,至少得一日。天上一日,人间一年,一年太久,会发生何事不可预料。”
“十几日都没事,一日能发生什么?”
天敕云篆在昊辰手中化作一颗晶莹剔透的晶石灵珠,熠熠光彩中,带着一抹料峭的千年恨血之碧。
“战神已被俗世之情乱了心境,本末倒置地认为苍生太渺茫,不足一人重。她执着于寻找万劫八荒镜,待完全恢复六识,定会想起过往,控制不住战神之力,失控便会生出戾气,重堕魔道,再起祸端,本君所有的筹谋都将功亏一篑。这种时候,本君不能撒手不管。”
“可瑶池宴怎么办,这可是一千年一次的盛宴,您从来不缺席的。”
昊辰沉默一息,遥望乌云密布的天际,那里已是暗沉如铁。
“你回去禀明帝尊和西王母,就说,本君要去一趟凤鸿山,分身乏术。”
“凤鸿山?帝君,您是在说笑吗?这谁会信,南天仙境可不欢迎您……”
“嗯?”
昊辰睨过去一眼,司命立马改口:“……小仙的意思是,这都多少年没去过凤鸿山了,突如其来说要去,只怕天帝和西王母以为是托词,未必会信,到时候问起来,小仙不知该如何回答。”
“不必担心,”昊辰徐缓收起天敕云篆所化的灵珠,姿态愈发从容不迫,“正是因为多年未去,帝尊才不会过问,西王母也不会强求。”
“那是否还得知会南天的药王仙上一声,就怕她老人家不愿意配合。”
昊辰双指在虚空中一探,取出一颗纯白净润的珠子。
“药王识得,自会配合。”
司命定睛一看,这是仙子莲花仙冠上的砗磲宝珠!
“能不配合吗?”他忍不住嘀咕,“您这等于是在威胁人家。”
“你有异议?”
“没有,”司命连忙摇头否认,“小仙不敢!”
“你不敢?”昊辰怫然变色,“你胆大包天,姻缘石都戏耍到本君头上了,还有什么不敢!”
“小仙那都是为了帮您!”说到这件事,司命可就理直气壮了。
“你就是这么帮本君的?”
“那……战神之力像是自己生出了意识,会扰乱小仙的法术,非要罩住帝君您和战神,小仙也是始料未及。”司命看昊辰脸色不对,又补充道:“但阴差阳错地,您不也得偿所愿了么?”
“得偿所愿?便是你这不着调的,造了这样不着调的东西,莫非还要本君来感谢你?”
虽然过程出错,但明明就是办了好事,怎么还要挨骂?
司命只觉帝心难测,可他从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仙人,立刻出言辩解:“帝君,您是清冷的性子,做的多,说的少,想当初那凤凰台的仙宫落成数百年,‘凤飞’二字,天庭哪位仙家不知道其中的多重含义?可您却硬是一个字也没提。”
昊辰眉峰深蹙,不悦道:“说的什么乱七八糟!”
“帝君,虽然咱是神仙,但也是男神仙,有些事该主动就得主动,不能矜持。”
“你还要指点本君行事?”
“不不不,”司命连忙拱手,“小仙是觉得,既然您铁了心要和仙子在人间再续前缘,就千万别步千年前的后尘。您又不像天帝他老人家,修的无为道,讲究凡事无所为,什么事不干,还说是顺其自……”
昊辰横了司命一眼,司命当即抿唇噤声,好一会儿,见他没发火,这才壮着胆子继续说下去。
“小仙不是认为无为道落了下乘,而是觉得帝尊的无为,与帝君您的无为,不是一码子事。”
“说正事。”
“哦哦,对,小仙要说的是,这以人为劫啊,首要就是得处理好彼此之间的关系。一旦拖延,就容易生事端,不然,心灯不会让仙子乱了心神,以至走火入魔。您习惯做,却不习惯说,可人间不同于天界,它注重名分哪。”
昊辰暗自思忖,撇开司命又在口无遮拦,非议天帝,难得觉其言之有理。
“等我明日回少阳,请师父来一趟浮玉岛。”
“请恒阳长老来干嘛?”
“你说得对,人间和天界不同,这里的规矩,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,至于婚姻大事,讲究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”
“啊?”司命震惊,“不愧是帝君,雷厉风行!”
昊辰没理会司命的奉承,淡声吩咐:“下次下凡,带上日月经轮。”
“日月经轮?岂不是要去凌霄宝殿偷,这不太好吧?”收到昊辰的冷眼瞵视,司命嘴角一抽,“小仙会想到办法的!对了帝君,派往归墟的人回来说,没发现归墟有五行灵气失衡的地方,会不会是那个蜚妖说谎,妖精嘛,满嘴谎言,没一个老实的。”
昊辰蹙了蹙眉,无言摆手,示意司命下去。
回到少阳驻地,璇玑已然苏醒,正直愣愣坐在床头,听到昊辰进来的动静,连眼帘都未抬分毫。
“你的伤如何?”
璇玑麻木地坐着,似在努力调息,一声不吭。
他将天敕云篆递过去,叮嘱道:“这珠子里灵力十足,你把它带在身上助你养伤护体。”
璇玑没有接,亦没有反应,犹自调整气息。
“以后不许为了不相干的人,做出不要命的事来。”
“司凤不是不相干的人。”
终于有了反应,却仍是为了反驳他,随口一句就可以试出结果。
昊辰将天敕云篆搁下,转身离去,身后传来几声咳嗽,他没有停下步伐。
乌黑的积雨云大片大片压在天空,空气中堆积着沉闷与压抑,酝酿起新的风暴。
树叶在庭院里打着卷儿,昊辰穿过长廊,步入花径。
尽头处,苏横手握一只手持镜,靠坐在一架古藤秋千上,垂拂的朱柿红裙来回轻扫,峨鬟垂鬓,烟霞色相。
摇晃的秋千架忽然止住,镜面映出昊辰的面容,她才回过颜色,将镜子反扣在腿上,动作尚有些迟滞。
“去哪儿了,都没见到你。”
“离泽宫的弟子都去校场观刑,我便趁机去探望君少侠,离开时,正巧撞上大宫主、副宫主等人回来。”
“受委屈了?”
“什么?”
“你不开心,离泽宫有人为难你?”
“没有,两位宫主确实不欢迎我,但君少侠在场,他们没说什么,甚至还听了君少侠的提议,让我留下查看禹少侠的伤势。”苏横顿了顿,道:“师兄,如果你见到我师父,或者掌门师伯他们前来,会最先做什么?”
“行礼。”昊辰虽觉得这个问题奇怪,但答得没有一丝犹豫。
“是啊,会先行礼,可是……”苏横欲言又止。
“可是什么?”
“不知应该怎么说,总之离泽宫气氛古怪,不似其他仙门自在。”
“你心事重重就为这个?”
“那倒不是。”苏横眉心微沉,指尖轻轻扣动手持镜上的纹路,犹疑道:“师兄,近来我不知为何,总喜欢胡思乱想,甚至控制不住对人产生恶毒的揣测,今日听说刑台发生的事后,这种揣测愈发强烈。”
昊辰的注意力掠过她眼尾,皮肉下潜藏的堕神印,呈现出半开之势。
“禹少侠的苦衷,是怕璇玑体内不明来历的力量为人所知,被众人认定为怪人,对吗?”
“冠冕堂皇。”
“我无法理解,且不能认同。对于璇玑而言,遭受流言蜚语,难道会比禹少侠为她丢了性命,还要难以承受?”
“禹司凤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。”
“他若咬死不说,这份精诚之心确实弥足珍贵,但他偏在受尽苦楚后,将一切告知璇玑,无论打妖鞭下他会不会丢性命,璇玑都要被动地接受他这份难以回报的恩义。”
“他会说,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,不求回报。”
“但事到如今,璇玑怎么做,已经不是任何人能够左右得了了,她不仅会劫狱相救、以命相胁,更会舍命相护。”
昊辰眸光沉沉:“而他所谓替璇玑隐瞒的苦衷,最终以眼见为实的方式,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。”
“大宫主赶到浮玉岛的时机正当时候,只是禹少侠看上去不似城府深沉,玩弄心机之人。我验过他的伤,是真的危及性命,绝不可能作假。”
虽然第三鞭没有落下,可前面两鞭带来的伤害如何,作为行刑者,昊辰比任何人都清楚。
“即便如此,你仍无法停止对他的怀疑,因为所有事情顺理成章地就像是这场风波背后,有一只无形的手,在调动着、引导着、利用着禹司凤的为人处世,行事作风,去达成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——”
以情,御人。
对一个无情无心的人,偏要出其不意以情诱之,以情御之,这一招确实厉害,打得他措手不及。
“山雨欲来风满楼。”苏横看着天色,颇为苦恼,须臾又道:“还有啊,师兄,你有没有发现我眼角长了一颗痣?”
堕神印藏于皮肉下,平素根本看不到,昊辰每次都是特意用离娄之术才能看清,而今已无法遮掩。
“我问了端清他们,没人注意到是何时长出来的。”苏横抚上自己眼角,不安道:“近来怪事频发,除魔神谕没参透,星盘封印没头绪,倒是多了颗红痣。”
见她言语中提及星盘,昊辰顺势将话题转移:“世间解题的方式数之不尽,若无指向无异于与海底捞针,星盘既是镜使之物,还得从他身上着手。”
“可我对镜使毫无接触,无从下手。”
“他给过你一本手札。”
苏横眼睛一亮:“对呀,还有手札,我怎么给忘了。”
“你将手札放在何处,若是少阳,明日我可以顺道替你取来。”
“你要回少阳?”她神色微顿,只觉心底有一瞬的空荡,为了拂去异样情绪,便又笑起来,“在药庐,妆奁最底下一格,里面有一张当票。”
“这种东西也有当铺收?”
“那怎么了?”苏横得意地扬起脸,“我可是鼎鼎有名的‘神针七篇’,我的东西,当然有当铺愿意收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