琉璃瓦覆金红日光,无声漫过旭阳峰每一层楼阁,昊辰御剑抵达师门,恒阳长老已端坐大殿等候多时。
“昊辰,你传回的消息为师看到了,轩辕落难,两枚灵匙被夺,天墟堂竟猖獗至此!”
“更糟的是,那些妖族已经知道,少阳秘境封印的是魔煞星的心魂了。”
“双星交汇越近,少阳秘境结界便会越来越弱,妖族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。”恒阳长老庞眉皓发,面色凝重,“为师要即刻开启旭阳峰守境大阵,绝不能让妖族觊觎琉璃盏半分。”
“师父,启动旭阳峰守境大阵,非旭阳峰至高功法不可,此大阵将不断消耗师父您的修为,直到您油尽灯枯。”
“为护秘境,为师舍却此身又何妨!”
面对恒阳长老以身殉道,舍生取义的决绝,昊辰感篆五中,震撼与敬服交织出沉甸甸的忧虑。
“可守境、除妖都乃长久之事,若师父您舍身成仁,身负至高功法的后继者,又有几人呢?”
“为师门下,只有你和璇玑两个内门弟子,璇玑入门晚,《无情诀》修为不及你深厚,且她在浮玉岛的行为,为师已有耳闻。既然她无法保持理智,那么守护秘境的重任,是一定要交给你的。”
“弟子明白,昊辰愿承师父之志!”
“嗯,只是……”恒阳长老起身从高处步下,“昊辰,言有所戒,行有所止,你如今还是这样想吗?”
昊辰此番回少阳,原就揣着剖白心迹之意,未料师父竟先他一步点破。
“弟子不敢欺瞒师父,言有所戒,不等同于绝口不提,行有所止,也不意味着全无作为。”
“出门一趟,连你的心志都变得不坚定了。是她在犹豫,还是你在动摇?”
昊辰神色朗然,眉宇坦荡,全无半分藏掖:“请师父放心,弟子矢志不渝,绝无更改之意。至于阿横,她此刻尚在浮玉岛,师父可要见一见她?”
“她身为晚辈,你却要为师千里迢迢去见她,不合礼数。”恒阳长老虽觉看不透这个大徒弟,但对他的一贯行事尚算了解,断言道:“你还有别的用意。”
“是,弟子想请师父出面,向影红师叔求亲,定下我二人婚事。”
“她竟让你有了成家立室的想法。”
“弟子早有此愿,”昊辰微垂着眼,将无限深意潜藏在半阖的眼眸中,道:“这样,最好。”
苍茫一片清润,花影倒窥天镜,浮玉岛庭院里,一双白鸟并立池塘旁,见人惊起,比翼双飞去,数声鸟语啁啾,散于湛蓝晴空。
“恒阳师伯来了浮玉岛?”苏横忙不迭放下医书,起身整理仪容,语气里满是紧张的雀跃,“那我现在去拜见他老人家,合适吗?会不会太过冒失?”
昊辰眸底漾着深深笑意:“师父也正想见你。”
“师伯他想见我,到底所为何事?”苏横追问着,藏不住的忐忑。
“去了便知。”
“师兄~”她拉着昊辰衣角,声音软得像浸了蜜,“我没见过恒阳师伯,对他的脾性完全不了解,心里有点不安。”
昊辰不为所动,淡淡道:“骤然事来而心始现。”
扮弱撒娇无用,昊辰是绝对的守口如瓶,苏横撇了撇嘴,没趣地收回手。
“怎么,大名鼎鼎的‘神针七篇’,也会害怕?”
“你少取笑我。”
“放心吧,师父性情宽厚,素来疼惜晚辈,不会为难你的。”昊辰语气温和了几许,“而且有我在,你更不必担心。”
大厅内,恒阳长老独自闭目坐于上位,梨眉艾发,道骨仙风,令人肃然起敬。
厅堂宽敞,视野开阔,可以看到他眉心带有一丝难以忽视的郁气,苏横神色微沉,收敛了目光,垂首行礼。
“弟子苏横,见过恒阳师伯。”
“不必多礼。”
恒阳长老说罢,便只管继续打坐,苏横候在厅中,等了许久不见他睁眼,也没听他开口,而那刚刚承诺有他在,不必担心之人,早就没了踪影。
若非在姜水就知道恒阳长老要见自己,差点以为他是为了她与昊辰的事,来对她兴师问罪的,不然何至于大老远地特意从少阳过来浮玉岛。
出于医者习性,她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关切,道:“师伯,您今日气色瞧着不甚舒展,不如让弟子为您诊脉看看?也好放心。”
修仙者的气息与别不同,恒阳长老一听即能分辨,昊辰说她与传闻中不同,果真如此。
他睁开眼,隐含审视的目光落在苏横身上:“听说你以前不通仙法。”
苏横一怔,随即如实相告:“弟子昔日苦学多年,但始终不得其法。”
“身为仙门弟子,偏偏与术法无缘,难道不觉得与周遭格格不入,甚至自惭形秽?”
恒阳长老此问,颇为尖锐,苏横垂眸道:“弟子曾一度以为自己是一定要修炼仙法的,否则羞杀师门,不配为少阳弟子,为此日夜惭凫企鹤,不胜苦恼与自卑,除却修习医理,行医治病外,时难安心。”
“如此说来,你后来改变了想法。”
“是,后来有个人告诉弟子,道唯一,而法万千,万法由心,皆可证道。我既已选择从医,当择善固执,何以要因仙门弟子都修炼术法以求得道,便随波而行?修仙重在修心,济世行医,未尝不是大道。”
“鸷鸟之不群兮,自前世而固然,你说的这个人,是昊辰。”恒阳长老暗自留心她言谈气息,判断她功法修为,道:“你的法力不在昊辰之下。”
苏横吃了一惊,她不清楚自己和昊辰之间是否存在差距,但浮玉岛一战后,确实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修为一日千里。
像是此前十来年的修炼,看似没有成果,实则所有成果只是被禁锢在体内某处,直到遇见猎神榜,被挑开了一道豁口,便再也压制不住,以蓬勃之势汹涌而出。
“修仙悟道,别无其他,唯有自己。弟子以为,或许只有全然放下执着,接纳不足,才能真正拾起自我,拥有突破。”
“破而后立,倒是有悟性。”恒阳长老捋着长须,眼中的审视淡了些,“昊辰同我提起过你,关于有情之解。”
“师兄修无情道,为何要提有情之解?”
“你觉得呢?”
苏横思索须臾后,道:“弟子不知,不过不管是什么,只要不是动摇了道心就好。”
“言则,你希望他坚守无情道?”
“道心动摇,不仅仅代表过去十几年的清修毁于一旦,更代表对过往的自我否定,弟子当然希望他一切都好。”
“如果令他动摇的,是一条更高,更好的道呢?”
恒阳长老虽未言明,但苏横明白他说的更高更好的道是什么道。
“有情和无情,有高低好坏之分吗?”
处处都与昊辰一个说法,相当契合,难怪昊辰会说与她“声同”。
同类相从,同声相应,固天之理也。
“那你对无情道有何见解?”
“弟子不懂,不敢妄言。可弟子曾听昊辰师兄说过,无情则不偏不倚,至公无私,弟子以为他一直以此为准则,无情之道正是他心中的至臻之道。”
“你心中的至臻之道便是医道。”
“是。”
“如此说来,你们道不同。你就不担心,自己成为他心中之私,从而妨碍他的修道?”
苏横绝非愚笨之人,恒阳长老把话说到这份上,她自然已经明白过来师伯因何要见自己。
“昊辰师兄心镜清明,可照六合,纵使弟子是他心中之私,亦不会妨碍他修炼。更何况,虽然道不同,但我们志相合,弟子不会让自己成为他修行路上的绊脚石。”
恒阳长老静默良久,将手臂置于案上,道:“过来给师伯把一下脉。”
苏横一时捉摸不透恒阳长老的想法,遂不再多思多想,依言上前诊脉。
指下脉象沉而迟,是思虑过重,情志不舒之相。
“师伯,您为护秘境忧思操劳,心怀素郁,致使脉势涩滞,宜调理心神为主,并行疏肝理气。”
“嗯,你开方吧,待会儿让昊辰随你去取药。”
“待会儿?”苏横敏锐道:“师伯,您还有别的事?”
“昊辰没有跟你提过,他为何请我来浮玉岛?”见苏横茫然,恒阳长老道:“他要我向你师父提亲,但师伯看你相当有主见,所以想先问问你,可愿嫁给昊辰?”
“不愿意。”
苏横没有片刻迟疑,这个问题的答案,她已然深思熟虑。
“昊辰说你心有所向,素履之往,独行愿也。你拒绝,是因为这个?”
苏横摇了摇头,闭口不言,对此事不想多说。
“婚姻大事,慎重考虑无可厚非,只是不知昊辰是何处让你不满意,师伯可以同他去说。”
“师伯说笑了,昊辰师兄很好,是弟子没做好准备。”
恒阳长老若有所思,随后略一颔首:“既然如此,我便不去同影红师妹提这件事。但无论你与昊辰最终能否成为眷属,有一件事,师伯都希望你能答应。”
苏横抬首,正对恒阳长老深邃清明的双目,微一思忖就明了他的想法。
“弟子尚有要紧事需处理,希望师伯再给弟子一段时日。”
“这是自然,心无旁骛,才能做到清净守节。”
苏横缓步走在浮玉岛的九曲回廊上,廊下流水潺潺,风动竹影摇曳。
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只要掌握足够信息,能拼凑出真相的人自然不只她一人。
对于恒阳长老的要求,她有些意外,但并不震惊,在她内心深处,早已明白此事必会同她有所牵扯。
不觉天色微暗,她推开门时,眼前金光一闪,昊辰的灵符传了进来,只有三个字——
苏幕遮。
她想起,自己与昊辰还有一场迟了四年的庆功宴。
苏幕遮建在浮玉岛范围内的一座零星小岛上,两岛中间有栈桥如长虹远引,主楼绣闼雕甍,双层飞檐八角盔顶,楼顶攒尖,观月接云。
昊辰凭窗独立,酾酒临风。
几只空酒壶连同那册从少阳取回的手札被放在桌案一角,旁边是一份蜜浮酥柰花,走近还能感受到上面浮动着昊辰护其不融的灵力。
房门“砰”地一声,被风大力合上,窗牗撞上窗框后又弹了回来,发出几声枯燥的吱呀。
这么大的动静,他好似浑然不觉,犹自冷淡独酌,杯中琼浆清透无色,芳辛酷烈,味兼缇盎。
苏横知他此刻定是因自己拒婚而心情不佳,便不声不响挨到他身边,与他并肩而立,看水天一色无纤尘,皎皎空中孤月轮。
指尖悄无声息钻入迎风飘摇的宽大衣袖中,风很凉,月很冷,可他的手很热,沿着手背凸起的经络行进,搜寻着修长有力的手指,只需轻轻一弯,就能紧紧勾缠住他。
“方才在师父面前拒绝了我的求亲,现下又做这般举动,你愚弄我。”
“我没有愚弄你,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你,我不愿意。”
“你是不是又做梦了?”
“做什么梦?”这话甫一问出口,她立即明白过来,奇道:“你为何觉得灵枢的梦境,会影响到我的决定,我就不能纯粹因为不想嫁给你,所以不答应吗?”
昊辰深吸一气,收紧十指交握的手,感受着她的手指,因自己用力而不受控制地张开。
“孤男寡女,共处一室,你说话这般不中听,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我会恼羞成怒,借酒乱性?”
苏横微微一愣,昊辰饮酒不会上脸,仍是一副锋刃扱霜雪的模样,他不提,自己竟忘记他今夜饮空了几壶酒。
“你如此冷静自持的人,只会浅酌怡情,怎会反被酒左右意志,迷乱心性?”
昊辰专注于看她,那双令他心折的水色清眸,盛了月点一颗珠,经风一吹,层层涟漪似月上浮露。
她信任他,笃定他什么都不会做,故而有恃无恐,可他并不为这份信任感到开心。
为什么不同意?
他们的婚事载入天书史册,婚仪敬告皇天后土,就算姻缘石损毁,和离书写就,只要他没有同意,她的过去、现在、将来,生生世世都属于他,只能属于他!
婚姻一事从未作废,夫妻关系从未更改,以前可以,现在也可以。
昊辰转过身逼近她,两人之间本无多余空隙,他这一靠近,苏横弗及反应,便双膝一弯,跌坐在贵妃榻上。
高大的身影直接覆了上来,遮住她视野里所有的光。
她迫于无奈向后仰去,迎上昊辰投来的视线,寒星溅水般清亮的眼瞳深处,压着一重悸动人心的暗色,将野心与企图写得明明白白。
房中一霎沉寂,昊辰俯身撑在塌上,捉住她的手指,一根连着一根,缓慢且清晰地收紧,直到将它们完全禁锢在自己掌下。
“迟到四年的庆功宴。”
唇息薄热,惹三分醉意,在她唇边徘徊试探,已然过了界,却还想侵略更深。
“你今夜……打算怎么为我庆祝?”
苏横一颗心七上八下,分明紧张得要命,仍是强忍着没有避开他,目光胶着在一起,光影穿过视线绽放出七彩的星火,任何一点细节落下,都能成为失控的导火索。
她眼睫忽闪颤巍,细瓷般的脸庞迅速染上一抹缬晕,如同被风揉乱的桃花瓣。
指尖绞紧身下薄毯,身子依偎过去,唇峰尚未触及,昊辰却突然偏过头,向后一退,直起身来无言地看着她。
“如果你想,可以继续。”
她说得隐晦,但表达的意思极为直白。
“但不可以在这里,你带我回少阳。”
“你清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?”
“当然清楚,我又没饮酒,清醒得很。”她抬眸直视着他,眼底亮得惊人,反问道:“倒是你,酒不醉人人自醉,你还清醒吗?”
四下万籁俱寂,唯有晚风在静夜里呼啸个不停。
昊辰看着她不置一词,蓦地背过身去,腰间忽而一紧,一双手臂如藤蔓般用力缠上。
“别走。”
“不走,只是去关窗。”
“关窗你还用亲自去?”苏横收紧力道,侧脸贴在他后腰上,闷声道:“你不要生我气。”
“是有些不开心,但我没生你气。”
“其实,那日你与我提成亲之事,我便认真考虑过,可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跟你解释,一想到要与你成亲,我非但不觉得欢喜,心里反倒满是惶恐,甚至阵阵抽痛。就好像……”她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发颤,“就好像这门亲事背后,注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,又好像这般锥心的不安,曾经真真切切地经历过一样!”
昊辰眼底的酒意如退潮般消退,他快速转过身,抬手抚上她后背,柔声道:“不会的,你没准备好嫁给我,那便不成亲,我们保持现状。”
苏横怔望着他,意识中天人交战,眼神里半是清明,半是恍惚。
“我以后不会再提这事,你也别多想。”昊辰见她不语,便自行转移话题,“去瀛洲的事,安排得如何?”
“东方岛主已经安排好我要的人和船,随时都可以出发。”苏横低下头,双臂重新环上他腰身,将脸颊紧紧贴在他腰腹,轻声唤道:“师兄。”
“嗯。”
“明朝放我东归去,后夜相思月满船。”
海边的潮润,随风从窗外飘进,将心软成一溪云,她低语曼吟,柔肠百转,流露出几许依恋姿态。
“我曾以为自己不求朝朝暮暮,可这次你回了少阳,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,我才发现自己渴望长相厮守,不愿你我每次都有如社燕与秋鸿,相逢未稳还相送。如今的景况,若被有心人发现义父的事,恐对少阳不利,我绝不做拖累师门之人,一定要先处理好,才可以安心留下。”
昊辰的手指从她眼尾掠过,穿入细软发丝,顺着发带而下,捉住她耳边垂坠的蓝色海螺。
黯然销魂者,唯别而已。
“经折里除了瀛洲,还有诸多洞天福地,有你喜欢的灵芝仙草,真的舍得不去,留在少阳?”
“少阳也有我喜欢的。”
苏横闭着眼,天地间寥廓的风被他悉数挡了下来,只在耳边呼啸。
“那些洞天福地,我终有一日会到访,那些灵芝仙草,我终有一日会采摘,但不是现在,千年之劫还余十载,恒阳师伯希望我去旭阳峰帮忙守护秘境。”
昊辰呼吸悄然一滞:“你答应了?”
“我没有理由不答应。”
烛龙和琉璃盏,一个是南天帝姬的媵臣,一个是南天仙族的圣物,魔煞星与她更是不共戴天,三者遇见她都反应巨大,她去守秘境还得了?
然而,一时之间,他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,拒绝她来旭阳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