防空洞般的地下空间里,时间仿佛凝固了,只有那盏低瓦数灯泡发出的、令人不安的嗡嗡声,以及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。霉味、铁锈味、还有摆渡人身上那股混合着机油与深海般的气息,沉甸甸地压在胸口。
李柱赫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,缓缓摊开左手。
掌心的三角形印记,在昏黄的光线下,线条清晰得诡异。它没有颜色,只是皮肤下血管勾勒出的、绝对的几何图形。空无一物的内部,仿佛一个微缩的、通往虚无的窗口。
带回来的‘标记’……
比‘清洁工’麻烦得多……
摆渡人的话像冰锥,扎进他心里。他尝试用指甲去抠刮,皮肤传来真实的刺痛感,但那印记如同天生就长在那里,纹丝不动。一种冰冷的、被无形之物“附着”的感觉,顺着掌心蔓延至全身。
“这东西……到底是什么?”他抬起头,看向阴影中的摆渡人,声音干涩。
摆渡人又灌了一口酒,喉结滚动。“一个‘坐标’。”他沙哑地说,“或者说,一个‘应答器’。”
“应答……什么?”
“应答‘它们’的呼唤。”摆渡人的兜帽微动,似乎在“看”向虚空,“或者,吸引‘它们’的……注视。”
李柱赫心脏一缩。又是“它们”!那个悬浮在星沙海深处、散发着“空无”之光的三角形“观测点”背后的存在!
“苏明她……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……”他想起苏明最后那向内压缩所有力量的疯狂举动,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,“她想……屏蔽这个‘标记’?或者……利用它,做些什么?”
摆渡人沉默了片刻,将酒壶盖拧紧,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
“她走的,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。”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,“用自身为屏障,隔绝‘标记’与‘观测点’的部分联系,为你争取时间……也可能是,为别的什么。”
为我争取时间?李柱赫愣住了。为什么?因为他这个“错误锚点”还有用?还是……
没等他想明白,摆渡人忽然站直了身体,一直以来的平静姿态里,透出一丝极细微的紧绷。他侧过头,像是在倾听着什么超越常人听觉范围的声音。
“时间到了。”他突兀地说。
“什么时间?”李柱赫心头一紧。
摆渡人没有回答,而是迈步走向这个地下空间的另一侧,那里堆放着一些覆盖着厚重防水布的、形状不规则的物体。他掀开其中一块油布,下面露出的,不是想象中的武器或物资,而是一套……叠放整齐的、半旧的码头工人服装,和一顶同样沾着污渍的鸭舌帽。
“换上。”摆渡人将衣服扔给李柱赫,语气不容置疑,“你的‘味道’太显眼了。”
李柱赫接过衣服,触手粗糙,带着汗渍和海风的气息。他明白摆渡人的意思,他这一身狼狈和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气质,在普通人眼里如同黑夜里的灯塔。
他不再多问,忍着伤痛,迅速脱下自己破烂不堪的原有衣物,换上了这套工人装。衣服有些宽大,但恰好遮掩了他精瘦却伤痕累累的身形。戴上鸭舌帽,压低帽檐,遮住了大半张脸。
当他整理好抬起头时,发现摆渡人已经走到了那扇通往仓库的锈蚀铁门旁,正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铁皮上,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。
警笛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。外面一片死寂。
但这死寂,反而比之前的喧嚣更让人不安。
“外面的‘清洁工’……走了?”李柱赫压低声音问。
摆渡人缓缓直起身,摇了摇头。他的目光锐利,如同嗅到危险的野兽。
“他们没走。”他沙哑地说,“他们在……布网。”
他转过身,看向李柱赫,昏黄的灯光在他兜帽下的阴影里跳动。
“这个地方不能待了。‘标记’的存在,就像黑暗里的篝火,瞒不了多久。”
“去哪里?”李柱赫感到刚换上的干燥衣服下,冷汗又冒了出来。
摆渡人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走到地下空间最深处,那里看似是一面结实的、布满污垢的水泥墙。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,在墙壁上几个不起眼的、仿佛自然形成的凹陷处,有节奏地按压、敲击了几下。
“咔……嘎啦……”
一阵轻微的、机关运转的声音响起。那面水泥墙,竟然从中裂开一道缝隙,缓缓向内打开,露出后面一条更加黑暗、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!一股带着浓重土腥味和陈旧气息的风,从通道深处倒灌出来。
“跟我走。”摆渡人率先钻了进去,身影迅速被黑暗吞噬。
李柱赫看着那如同巨兽食道般的通道,又看了一眼身后那扇隔绝了外部世界的铁门,咬了咬牙,压下心中的恐惧,紧随其后。
通道内一片漆黑,脚下的地面泥泞不平,空气污浊难闻。他只能凭借着前方摆渡人那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、引导方向的轻微敲击声,艰难前行。
不知走了多久,或许只有几分钟,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。就在李柱赫感觉肺部快要被这污浊的空气撑爆时,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。
摆渡人推开一扇伪装成岩石的、同样锈蚀的矮门。
清新的、带着草木和夜晚凉意的空气瞬间涌入,李柱赫贪婪地吸了一口,仿佛重获新生。
他钻出矮门,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偏僻的山坡上,脚下是茂密的灌木丛。回头望去,仁川港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璀璨的光带,如同一条遥远的、不属于他的星河。他们竟然已经从那个废弃仓库区,来到了港口外围的山地区域!
摆渡人站在他身旁,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礁石。他指着山坡下方,一条隐藏在树林中的、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径。
“沿着这条路下去,能到一个废弃的渔村。那里有离开的船,不会记录在案。”
李柱赫顺着他的指引看去,那条小径蜿蜒向下,消失在浓郁的夜色里。
“你……不一起走?”他看向摆渡人。
摆渡人摇了摇头,兜帽的阴影掩盖了他所有的表情。“我的‘船’,不在这里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而且,我还有别的‘客人’要接。”
别的客人?李柱赫心中一凛。是指“协会”的人?还是……其他像他们一样,在世界的阴影中挣扎的存在?
他没有再问。这个摆渡人身上有太多秘密,不是他现在能窥探的。
“谢谢。”他郑重地说。无论对方出于何种目的,确实救了他。
摆渡人似乎微微颔首,算是回应。他最后看了一眼李柱赫,目光似乎在他戴着鸭舌帽的头上停留了一瞬,然后,转身,如同他来时一样,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身后的黑暗,消失不见。
山坡上,只剩下李柱赫一个人。
夜风吹过,带着寒意,吹动了他宽大的工装。他拉低了帽檐,遮住脸,也遮住了眼中翻腾的情绪。
他摊开左手,掌心的三角形印记,在稀薄的月光下,似乎泛着一种冰冷的、非自然的微光。
一个“坐标”。一个“应答器”。
苏明用自己为他争取的时间……
他紧紧握住拳头,将那印记死死攥住,仿佛要将它捏碎。
然后,他迈开脚步,沿着那条隐藏在树林中的、通往未知的小径,一步一步,坚定地走了下去。
他必须活下去。
必须弄清楚这一切。
必须找到……苏明。
无论她在哪里。
无论她变成了什么。
而在他身后,仁川港的璀璨灯火之上,那片被城市光污染映照得有些发红的夜空中,一颗原本稳定的、不起眼的星星,似乎……极其轻微地,闪烁了一下。
如同一个冰冷的、遥远的……回应。